2024-11-20|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回家

「你好像有個心結還未解開。」藍貝果站在洞口邊，小心翼翼地說。

一陣憤怒在我的胃中翻騰，如太陽燃燒青空一樣。我以為只有她和其他族人不同，我以為只有她不會向我問起。

我感到被背叛。

「你為甚麼要問？」我怒氣沖沖地瞪著她。

藍貝果縮了一下，垂下頭。「我不想這樣。但是，」當我們的視線再次相遇時，她的眼神已經變得堅定無比。「你在傷害自己。」

我低下頭。我的前腿上有一個撕咬了很多遍的傷口，濃濃的血腥味在我的口腔中擴散。我覺得我的臉在發燙，我的秘密被偷窺了。

「出去！」我朝藍貝果咆哮。

她顫了一下。

「出去！」

*****

第二天藍貝果又來了。

她帶著討好的神情，肚皮緊緊貼在地上。她的頭顱卑微地伏下來，搭在前腿上。

我覺得很尷尬，我昨天向她遷怒了。為了表示歉意，我跟她走出洞穴。

藍貝果顯然很興奮，因為這是自我來到這裡以後第一次走出洞穴的日子。她覺得我開始把她和族人們當成自己的家人看等，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但我甚麼也感覺不到。這裡不是我的家，而我的家人只有媽媽一個人。

為了遮掩前腿上的腳傷，我故意壓低身子。然而這卻使我走得更慢，暴露在更多的視線裡。

我知道族人們在想甚麼，他們的眼裡全是憐憫和同情，有的甚至慶幸事情不是發生在他們身上。「那個幼崽真可憐，」族人們在我的背後低語：「他的媽媽被獵人帶走了。」有些比較好的族人會試著安慰我，和我談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或是刻意留下很多食物給我。但我只覺得很厭煩，我不想要差別待遇。

只有藍貝果和他們不同。每當她和我在一起時，她會和我保持一段不太近又不太遠的距離。我們會無聲地待在一起，漫無目的地看著四周發呆。我總是沈醉在自己的世界裡，而藍貝果總是默默地守候在一旁。

我很感激她的陪伴。

一陣嘈吵的聲音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一個年老的身影出現在我們眼前，被其他族人包圍擠擁著。

「是儀式。」藍貝果低語，緊緊黏在我的身旁。她在發抖。

我垂下眼眸，為祭品默哀。被選中的通常都是最年老或是最弱的族人，在儀式開始時充當誘餌引開獵人，而我們就趁機逃走。我們能生存到現在，全都是儀式的功勞。

我不忍再看，於是別開臉。「走吧。」我說。

藍貝果點點頭，視線沒有離開祭品。

*****

儀式結束後，祭品沒有死去。

但黑松針死了。

那個會把山雞最柔軟多肉的腹部硬塞給我、替我採美味多汁的紅莓的黑松針被獵人殺死了。

他先是被打昏，倒吊起來活活剝下柔順富有光澤的黑皮毛，再被丟棄在垃圾堆裡。

當我們趕到時，黑松針還未斷氣。但他發不出任何聲音。黑松針的舌頭被割下來，因為他在剝皮時已經醒過來，他的叫聲太吵了。

黑松針不斷痙攣抽筋，四肢在地上劃了幾下後才徹底死去。

我們把他的屍體從破輪胎中扯出，拖回森林後分了來吃。他的肉會幫助我們熬過整個嚴寒的冬天，但還是遠遠不夠。我們需要更多更多的食物。

我分到一隻前掌。黑松針的肉嗅起來很香，有種草原的清新味道。我混著噁心和罪惡感吃下去，我的胃饑餓得絞成一團。我很想哭，但沒有眼淚。

事情的罪魁禍首很快便被發現，是藍貝果。她把獵人誘到錯誤的道路上，卻不知道黑松針就在盡頭。

藍貝果害死了黑松針。

*****

空氣裡飄浮著濃濃的血腥味。我沿著岩石走進去，眼睛花了一點時間才適應黑暗。

藍貝果在洞穴的深處縮成一團，後腿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到處都是她的血，還有一些打鬥過的痕跡。

我站在洞穴的邊緣，輕輕叫喚了一聲：「藍貝果。」

藍貝果睜開眼睛，花了點時間才重新聚焦。她看了我一眼後，便疲倦地閉上藍眼睛。「你也是來懲罰我嗎？」

我搖搖頭。長老們要造成的傷痕顯然易見，繪畫般刻在她身上。雖然藍貝果是珍貴的雌性，但這不代表她犯了錯就可以從輕發落。長老們折斷了藍貝果的後腿，並下令她禁足一星期。

「你知道我不會懲罰你的。」

「那你來做甚麼？」

我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藍貝果嘆了一口氣。「我曾經有一個哥哥，他在去年秋天時受了重傷，註定不能撐過冬天。然後，他被選為祭品。那時我救不了他。」她停下來。我凝視著黑暗，等待她再次開口說話。

「我不想見死不救，我不想再救不到任何族人。只是我沒想到⋯⋯」藍貝果的聲音抖顫著，似乎帶著哭腔。

洞穴裡響起一陣低低的悲鳴。我小心翼翼地跨過地上的血跡，來到她的身旁。在藍貝果驚訝的注視下，我用力把自己的後腿摔在岩石上。瞬間傳來一陣劇痛，我發抖著咬牙忍下來。

「這樣我就和你一樣了。」我擠出這句話，倒在地上。正當痛苦快要淹沒我時，我感覺到有團溫暖的毛團靠近我。

我閉上眼睛。

我和藍貝果並肩躺在一起，緊緊依偎著。世界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無際海洋，我們是黑暗中兩座相連的渺小孤島。

*****

藍貝果開始和我說起她哥哥的事。

他們的回憶就像星星碎屑一樣，一點一點地灑在我面前。無論在原野、在洞穴、在小溪邊，藍貝果都用漫不經心的口吻描述著她的哥哥。

「哥哥喜歡和我在太陽光底下奔跑，我總會跑得比他快很多倍。」

我抬眼望過去，兩個族人在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草原上互相追逐、奔跑跳躍。我不敢看藍貝果的眼睛。聽說她的夢想是成為族人的信使，跑過高高低低的山谷帶來遠方的消息。而現在，藍貝果的夢想和後腿一起被折斷了。

「然後我們會滾成一團，嬉鬧似的咬來咬去。」

我低頭專心尋找食物。現在是入秋的時候，能吃的東西比往常還要少。自從獵人來了以後，小動物開始消失不見。我已經很久沒有吃到肉了。我努力忽視黑松針的屍體，他被我們啃得只剩下上半身。屍體的腐肉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臭味，每天都有大批蒼蠅聚在一起，形成一朵黑壓壓的小雲。

在走過最後一吋草地後，我對藍貝果說：「回去了。」

她點點頭。

Jonas Weckschmied on Unsplash

像任何一個晚上，我又做噩夢了。

夢裡有媽媽在，她正注視著我。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但我更不想從噩夢中醒來。

因為只有在噩夢裡，我才會見到我的媽媽。

*****

幾天後，獵人來了。

那時我們正在休息，當聽到遠方警告的嗚叫聲時我們都嚇了一跳。所有人慌成一團，沒時間準備祭品了。我們全都爬起來，趕緊逃命。

就在這時，我嗅到一股熟悉的氣味。我停下腳步，我知道這股氣味。

是那個帶走媽媽的獵人。

其他人都走遠了，只餘下我一個人在。過了這麼久後，終於讓我找到他了。我要⋯⋯

忽然，一抹純白掠過我的眼前。「藍貝果，你為甚麼在這裡？」我輕聲叫出對方的名字。

藍貝果回頭，看到是我時鬆了一口氣。「快走。」

我搖搖頭，期望她會離開。「我不走。」

「那我也留下。」

藍貝果走到我身旁，緊緊挨著我。我們屏著氣息，直直瞪著前方。

獵人的歌聲從不遠處傳來，帶著恐懼滑進我們的心房。

「小狼、小狼，你在哪裡？」

藍貝果開始抖顫。

「漂亮的毛皮、漂亮的毛皮，你在哪裡？」

我猶豫了，我真的要讓藍貝果死在這種嗎？我低下頭咬咬牙，下了決定。

「這邊。」我對她說。

*****

我們不斷奔跑。直至聽不到歌聲、嗅不到獵人的氣味，我們才停下來。

「你為甚麼不逃走？」藍貝果氣喘吁吁地問：「你想報仇嗎？」

我搖搖頭。

「是因為心結嗎？」

我看了她一眼。「這句話還給你，有心結的是你才對。」

藍貝果垂下頭，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當她抬起頭時，悲傷爬上她的眼眸。

我有點後悔了。

「我想不起我哥哥的樣子。我明明下定決心要記住他，但他就像風一樣從我的腦海中悄悄溜走。幾天前哥哥的身影還在，但現在已經變得看不見了。」

正因為曾經失去過，所以藍貝果才會拼命靠近我。

正因為懼怕遺忘，所以她才會拼命向我傾訴哥哥的事。

「但我不後悔。這是哥哥給我的命，我要連同他的份兒一起活下去。」藍貝果看著我，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你也別這樣了，你的媽媽一定希望你活著。」

我回瞪著她。「你又不是我媽媽，你怎會知道她希望我活著？」

「沒有媽媽不想自己的孩子活⋯⋯」

「不，」我打斷她。「你甚麼也不知道。」

藍貝果靜靜地看了我好一會兒。「能告訴我發生甚麼事嗎？」她柔聲問。

我張了張嘴，以為自己會哭出來。但出乎預料地，我的聲音非常平靜。看來我比我自己想像中更要冷酷無情。「獵人來的那天，本來甚麼事情也不會發生。都是因為我，我的媽媽才會被捉著。」

「不是你的錯⋯⋯」

「你知道嗎？」我乾巴巴地說，甚麼也感覺不到。「我躲起來了。我的媽媽為了讓我逃走，故意被獵人捉著。那時我只要衝出來襲擊獵人，或許就能救下她。但我沒有，我太害怕了。」到現在我還記得她那時的眼神。明明充滿恐懼的淚水，看向我時卻堅定無比。她那不斷發抖的身軀拼命抑壓恐懼，驕傲地抬頭挺胸站著。快走，媽媽無聲地對我說。

我痛恨自己這麼了解她。

聽完我的話後，藍貝果說不出話來。她想靠近我，但卻遲疑地停下來。

我說：「我要去找我媽媽。」

藍貝果大叫：「不可以！我不會讓你去的！」

我咆哮，她撲過來。我們扭打成一團，不斷撕咬對方。我的體型比藍貝果大，後腿也沒折斷。

很快地，我佔了上風。

我咬著藍貝果柔軟的皮毛，把她甩到地上。她嗚咽著爬起來，脖子滴著血。「求求你，別去。」藍貝果哀求道。

我無言地看著她。

「求求你，你會死的。你在渴望死亡。別去，求求你。」

我說：「我要去找我媽媽。」

藍貝果發出絕望的叫聲。

她哆嗦著，哭了起來。「你會回來的，對不對？」她發抖著說：「我⋯⋯我會等你的，在這裡，我會一直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