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的時候生活壓力很大,我為了支付學費和生活開銷,決定找一份工讀。那時候找到了一份夜間班的工作,在一家大型保險公司的資訊部門,負責夜間批次作業和列印工作。這份工作每天晚上六點開始,一直要做到凌晨,如果遇到月結作業,常常要忙到淩晨兩三點才結束。這棟金融大廈高達三十層左右,只記得我的工作辦公室在二十五樓,電梯開門後一整層全部都是,按照保費組、業務組或資訊室等區隔,是一個面積相當龐大的辦公室。
一開始,我其實覺得這份工作不錯,時薪幾乎是速食店打工的三倍,而且資訊室裡的同事們都很友善,雖然我沒專屬電腦,但同事榮哥會借我他的桌機,甚至安裝了一些遊戲供我打發時間,我也是在那段時間玩了無數次的大富翁阿土伯,還有金庸奇俠傳等數不清的各類遊戲。值夜班的時間很長,等待批次作業完成的過程中,我時常需要找事情讓自己分心,因為資訊室是管制單位,被一層透明玻璃與其他單位區隔,必須刷卡才能走進資訊室的專屬辦公區,所以我上班的時候,當外面最後一個人下班,就會變成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我的小區塊有燈光。夜裡,一個人守在辦公室,總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因此我需要靠聽收音機和打電動來忘記一些情緒。
通常晚上八點過後,整層樓就幾乎沒有其他人了,過了午夜,這棟大廈裡便只會剩下我和一樓的警衛。警衛每天夜間似乎被規定至少要巡邏整棟樓一次,逐層檢查,時間不拘。有時當我正低頭專心打電玩或者在工作的時候,突然抬頭看到他無聲無息地站在玻璃隔間外時,瞬間總是讓我心頭一驚,順便低聲問候他老母。而且當我兩眼對上他的目光時,他就會一言不發地轉頭離開,這無聲的注視彷彿有種難以捉摸的壓迫感,讓我的工作狀態不自覺地更顯得緊張。
高薪的背後還有另外一個難題,就是上廁所。這是因為廁所離開辦公室有一段路要走。當三更半夜、樓層間空無一人時,獨自走到廁所總會感到一股不安的氣氛。每次走到男廁門口,要先等待自動感應啟動那微微地燈光,等待著周圍明滅閃了好幾下才有光亮,這幾秒我被迫面對著整間廁所的視野,注視著閃爍明滅,害怕著會看到什麼影子。即使順利站上戰略位置,背後仍總有一種被注視的錯覺,我知道這只是心理作用,卻無法說服自己的大腦,只能急促地快速離開那陰森的地方返回座位,因此為了避免需要經常上廁所,我在工作時往往會盡量少喝水。
工作的夜晚,等待批次作業和保單列印完成的時間裡,我會打開某個好心人留給我的收音機,調到一個不大不小的音量,讓背景音樂帶走恐怖,然後埋首專心於桌機上的遊戲,暫時讓自己忘卻那不安的感覺。這樣的日子漸漸成為一種習慣,而我也逐漸適應了這份夜間工作的孤寂和壓迫,甚至練就一整晚可以不用上廁所的功夫。
然而真正的魔王關卡,是下班的時候,那段等待電梯的三分鐘成為每晚最煎熬的時刻。當我鎖上資訊室的門,再走到電梯口鎖上整層樓的進出玻璃大門,刷上保全卡,聽著系統自動在死寂中高亢喊著「設定已完成!」,最後是檢查和關閉樓層的電源後,走到電梯前按下按鈕,獨自站在黑暗中,周圍僅有一個高掛的逃生指示微弱燈光。終於等到電梯上來了,快速走進電梯內等待我的是整面全身的三面鏡,在白天或許是幫助上班族檢查儀容的好用處,但是在深夜內獨自一人卻是陰森映照出無數個自己,因此等待電梯門關起來後,我會緊盯著地板,心裡默數樓層,希望能儘快離開這座高樓。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半年,雖然工作看似輕鬆,但內心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著我。這份工作不僅要夜半時分獨自承擔所有系統操作,還要不論風雨在深夜裡獨自騎車回家,那怕是颱風夜。若不是當年薪資真的不錯,恐怕我早已辭職不幹。
某個晚上,當我走進資訊室時,榮哥正半倚在他的位置上,低頭看著手機,臉上帶著些倦意。他看到我後,笑著招了招手。
「小陳,今天晚上交給你啦!」他打趣道,語氣裡透著些疲倦。
「放心吧,榮哥,今天批次作業量不算大,應該能早點結束。」我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心裡卻還是有些不安。
旁邊另一位同事小李聽到後,也湊過來,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陳啊,你小子膽子挺大的嘛,每天半夜還能一個人待在這棟大樓裡。」
「其實也還好啦,只是有時候有點陰森而已……」我隨口回答,但眼神裡還是忍不住透露出一絲心虛。
這時候,榮哥笑了笑,語氣突然變得神秘起來。「小陳,你知道嗎,其實啊,這大樓可不是一個普通的地方。」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我的表情,似乎在享受這份故弄玄虛。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看著他。「榮哥,你又來嚇人了,這麼晚了,別嚇我。」
「哎呀,沒什麼啦,」榮哥笑著擺擺手,但隨即壓低聲音說:「不過嘛,聽說兩年前,十九樓有個人自殺了,還是半夜在辦公室上吊的。」
那一刻,空氣似乎凝固了,我感到背脊一陣涼意。其他同事聽到這話,也安靜下來,臉上浮現出微妙的表情。我強裝鎮定,笑了笑:「榮哥,你該不會是故意講這些嚇我的吧?」
「唉,我就是隨口一說嘛,」榮哥笑著說,眼神裡閃過一絲玩味,「不過呀,這大樓還真的有點邪門,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千萬不要亂走動。」
小李在一旁接話:「對啊,我之前夜班時也遇到過怪事....反正總之就是自己多留意點。」
「真的嗎?」我心裡一沉,表面上勉強露出笑容,試圖化解這份不安。
榮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別怕啦,都是些流言蜚語,晚上安心待著,反正有我們罩著你嘛!」
那天晚上,榮哥和小李還沒離開時,我便刻意靠近他們的位置,和他們聊了一會兒,心裡總覺得有他們在身邊比較安全。直到他們離開後,整層樓頓時恢復一片寂靜,彷彿所有聲音都被吞噬了。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耳邊只剩下收音機裡的背景音,努力不去回想剛才的對話,然而心裡那種莫名的恐懼卻愈發清晰。
然而,這句話在我心中種下了恐懼的種子。從此以後,每天晚上下班時,我總感到背後的冷意更甚。在深夜的廁所裡,獨自站在鏡子前,那種不安變得愈發強烈。關燈、鎖門之後,那短短的三分鐘彷彿延長為永無止境的煎熬。每次等待電梯時,我感覺自己彷彿被什麼東西盯著。
第一次真正的恐懼,是在一個颱風夜。那天的風雨極大,但我仍需完成批次作業。午夜時分,當我關上門,準備搭電梯離開時,才發現電梯停電了。大樓的電源似乎出了問題,電梯完全沒反應。我嘗試聯繫一樓的警衛,卻無法取得聯繫。無奈之下,我只好推開逃生門,摸索著那暗淡的綠色逃生燈,在幾乎看不見前方的黑暗中一步步往下走。
在那寂靜的樓梯間裡,時間彷彿靜止了。每一步都帶著不安,我緊貼著牆壁,害怕自己踩空摔倒。那段下樓的路途不知走了多久,當我終於抵達一樓,看到警衛在櫃台打瞌睡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滿身大汗。那一夜的經歷成為我心中的陰影,每當再次面對電梯時,我心中便多了一分恐懼。原以為經歷過這樣的恐懼後,心中已經有所適應,誰知幾個月後的某個夜晚,一件更加驚悚的事徹底讓我崩潰。
那天夜裡,我如往常關燈鎖門,走進電梯,迅速按下一樓按鈕,低頭默數等待。突然,電梯「叮」的一聲停下,我下意識的抬頭,只見門在黑暗中無聲地打開——竟然是十九樓。我不可能方才按下這個樓層鈕,除非剛剛有人在十九樓按下電梯,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啊!霎時,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只能死死盯著電梯外的黑暗,然後瘋狂按著關門按鈕,那時後,我在對面鏡中看見自己驚恐萬分的模樣,冷汗涔涔,彷彿一個滑稽的小丑。當電梯門最後緩緩地關上,我才猛然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我便決定辭職。儘管經理再三慰留,但我無法再承受那樣的恐怖。我告知經理會做到月底,隨後便離開了那棟大樓。
直到現在已經數十年過去了,每當我偶然經過那棟金融大廈,仍不自覺地抬頭,注視著高處的燈光。雖然恐懼已成為回憶,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記憶深處靜靜地等著我,無聲無息地提醒著我某些被掩埋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