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芭蕾（五）社會魔術

人與其棲居地有著愛戀依存關係，但外地人往往採取審美視線評估環境，投射喜愛、贊美或厭惡之情，唯有在地人才首先考慮生活機能。

　　　　五、社會魔術

如今任何一個生活空間被創造出來，在最初的當下，可能都不是生活性的，常常都是利用全球複製傳送的技術，移植過來的外掛場所。建設往往製造、發明出需求，像火車頭拖著一節一節的車廂，而不是相反。這些專業設計，施工打造的消費場所，一段時間以後，有些撤離，拆除，從街區消失。有些留了下來，在街坊對街區的認同劇場，扮演一個角色。

家人帶我去餐廳，看見門口的萬年青，橘子樹，枎桑花，必會上前湊近花瓣、葉片，察看是真還假？不可能三十年來都擺同一棵假樹，還受到歡迎。可是肯德基不是一直都是同一個假人坐鎮現場嗎？

　　　　　48. 每日劇場

從外於市場街某處的宇宙時空點來看，街上的所有事務都是routine，如默劇一般寧靜上演。見怪不怪的每日劇場，莫如有人搭起棚架辦喪事，中午收市時間搬離貨品與載運垃圾的貨卡對峙堵塞，在美甲護膚足體養生館打工值白天班的東南亞新娘，一字排開扭呀扭，結伴招搖過市。這一條街上所有觀眾，面無表情，默聲無息地觀看。

一對在學兄妹將自家公寓改裝成自讀空間〔有個無聊鬼將言字旁的讀改成水字邊。〕在海報紙上用麥克筆寫下釋夢通靈體驗，隔著一層玻璃接受日照，幾年下來都看得出褪色了。另個方向也有一間自宅改裝的小型宮廟在通靈這個辭彙流行的那陣子，用紅紙＋龍飛鳳舞的墨筆，貼出提供觀落陰服務大眾的告示，可惜沒幾天就撕掉了，未能聞其詳。

奇怪的金飾店，主人每小時出來灑水掃地，口中念念有詞。玻璃展示櫃裡僅僅攤開一份彩色印刷的金飾目錄，褪色超嚴重。好幾次看見有人上門，在店裡商談甚久。我與家人推敲，猜測是利用國旅補貼＋刷卡機制，巧妙兌出現金。裝潢經過特別設計，非常出格的音樂與製陶雙才藝培育教室，將入口處改裝成透明玻璃的直播間，造就了一位頗具明星架式的小鼓手。

同樣利用舊公寓一樓營生的海產老店家，既無抽油煙設備，也沒有冷氣空調。主人夫婦無時無刻不在拌嘴吵架，橫眉豎目，拿著鍋鏟指人，兵兵砰砰，嚷嚷離婚自殺全體同歸於盡。有天男主人整個脖子都用護頸包起來，神色憔悴。家人猜測事關夫妻感情，許是呑飲腐蝕液體，導致傷害。接著閉門休業許久，期間曾見老闆出現一天，洗菜備料打理營生。然而此後鐵門不再拉起。約莫半年始由媳婦與老母接手，重新開業作生意。默默煮食、送餐，再也不聞男女火爆。我猜測老闆病故了，說不定是喉癌，但也沒敢問。〔以前熱血愛書人設立以舊書為主題的網路論壇，某間家人帶我旅遊也會前去拜訪的獨立小書店，多日未開門營業，網友連日撲空。有人在論壇通報，老闆死了，網友不勝唏噓哀悼。數星期後有書友PO文，今日經過，難得開門營業，便進去溜躂，一心趕著懷念。未料進門就看見老闆好端端立在眼前，嚇了一跳，幾乎驚叫奪門出逃，云云。〕

獨立經營的巷口麵包店日漸減少，我估計不出幾年，很快就會成為稀有標本。接下來又會有一波支援搶救的運動。市場街碩果僅存的唯一麵包店，四十多歲的中年夫婦分主裡外，沒準已是第二代。櫃台上擺了古早味的火腿三明治──因為洪瑞珍聲名遠播，這款簡單三明治，現在已經不限老店才有生產販售。另外還有沙其瑪，以及個頭約略＝一口一個，兩端露出烏豆沙的小西點，這兩項倒可接棒作為正牌老店的身分證明。

據我觀察，這家巷口麵包店主打的暢銷商品是大半條裝的土司，擺位佔了櫃台上層兩扇玻璃窗。切成10片，售價僅僅40元〔疫情後半，不得已小漲5元，請鄉親原諒。〕想來利潤極薄，店家只盼上門的顧客順手多帶幾件別的商品。有位猜想極可能就住在這個街區的烘焙部落客，總是拿他們家土司當品鑑基準。權且以65分計算，據以推估其它網傳名店的口感，75、80、95，或者根本不及格。難說該位部落客會不會就是該店主人縱橫網路的分身？這款主打CP值的土司，我出門走路初期，買過兩次。回家擱在桌上，靜待自然乾燥，打碎為日式炸豬排製作麵衣。有天走在市場街上，20公尺以外突然得聞奶味特濃，又別有一種引人胃口的香甜，想來店家改了配方。每次經過，習慣性瞄看櫃台擺放土司的數量，日有增加，往往佔了半個櫃位，實在也無言。

我在絲路行走，一長排連棟公寓突進一塊畸零地，新近遷入最邊間四樓的人家加大窗框，形成一個自家獨享的室內觀景臺，正對著路衝。幾乎每一天，我吃過晚餐出門走街，在一處十字交叉的路口轉彎，抬頭總見盡頭造型典雅剪裁俐落的窗邊，冒出一顆托腮頭顱的剪影，襯著室內暈黃的燈光，若有所思。我從絲路巷口這端直直走到窗下，不知他是否看著我一路向他行來。我順著路面轉彎，背著他朝著月亮的方向遠離，也不知他的視線是否跟在後面，隨著我的腳步睇向遠方。

在街區遊逛，我喜歡跟在選定的對象後面走一段，穿梭尾隨，看看他們各在什麼鋪位駐足，又或轉去什麼地方？上午行經市場往車站方向的行人，步履匆匆，幾乎不會有人迎面交談，互道早安，拉手問好。至於近午以後結群成隊，邊走邊講話者多數都是網路招徠一頓飯遊的食客。例如家人辦公室裡有一夥年輕同事，某天約了下班後同去網友熱推的鬆餅店，竟然就在這條市場街上。六、七位俊美少年家分頭前往，各自在市場街搵食，然後於鬆餅店門口集合，排隊入場，趕上最後一輪翻桌剩餘的空缺。

傍晚以後，人流行進方向相反。群眾蜂擁從車站出來，過馬路，爬過人車爭道，20公尺以內落差高達35 %的斜坡進入這個街區。每個人以定速急步行軍，沿路自動分散至各條蛛巢小徑，隱沒巷中，一轉眼消失不見了。我跟在後面亦步亦趨，與日間情況相同，始終不曾聽見有人開口講話打招呼。

　 　　　49. 時空折疊裝置

市場街成立的歷史頗為久遠，早於我的觀察。我雖沒能親自目睹其發展全貌，但可以從現況回溯，在腦袋裡人工生成一部這個街區的興衰史。我將觀察所得景觀轉變的影像合成縮時影片，曾經存在的店鋪組合遭到打散，繼而重組＝時空折疊，張開，閉合，轉移，重生。街區景觀改換好比季節更迭，春去秋來，花開花落，直直就是一齣好看的機械芭蕾。

須知市場街的存在，乃是自然派生，其中並無經過人為規畫。早期以滿足社區街坊日常生活功能為取向，是以重視鄰里人脈。隨著時代的巨輪，轉型休閒市場，生意改從網路招攬。光做街坊生意，能量支撐不足，不得不改頭換面，主攻外來客。若要指出最具時代轉型徵候的特色，當屬全球化帶來街區景觀的進化。套用時下醫美的隱喻，不僅電波拉皮，施打玻尿酸，更且動了大手術，連血都換了。

先是有外人進入市場街開設宮廷養生料理，裝潢走密教風。四壁漆黑，藏式花窗，與傳統市場調性根本不合，很快就結束了。泰式炒飯接手，未改裝潢直接套用，連掛在牆壁上的實木餐牌，都翻過來寫上打抛豬、咖哩雞、檸檬魚和月亮蝦餅雙拼。台灣女衝浪手與普吉島男孩三生結緣，透過網路選中了這間鋪面。男孩手藝其實未到出師程度，生意馬馬虎虎。我的個性自閉，購物消費未敢主動向人問安道辛苦。家人與我適成對照，喜歡結識商家，總愛趁著會鈔找贖，尋撿話題，閒聊幾句。

女衝浪手在牆角圈出範圍，充作去年出生的囝仔遊憩地。家人不時上前幫忙看顧，逗弄發笑。小孩生病，家人誠意問候，介紹此區哪家醫生處方高明。此後每次食餐，衝浪媽媽總會過來同桌話家常。家人詢問是否考慮透過送餐平台擴展客源，對方搖頭表示業務代表幾度上門，皆婉拒，蓋因小本生意無法負擔抽佣三成。疫情蠭起，夫婦決定歇業，另尋出路。最後的營業日，家人特意上門說了好一會兒女人間的體己話。呷飽告別，沒有互留電話帳號，從此失去音訊。

位在市場街中段裡塊的海南雞飯，台灣男孩不知在哪遇上馬來西亞的媳婦兒。雖然不是有門牌號碼、獨立水電的正式店面，毅然加入送餐平台。男孩手腳不甚利落，連盛飯、端盤子、打包、抹桌面都作不來，多半時間只能束手晾在一旁瞪著眼睛看。我與家人曾有一次消費經驗。

店家為適應台灣口味，除了經典的海南雞飯，馬來媳婦還自行創作了雞湯泡飯，鴨滷泡飯，以及四神湯泡飯。可能覺得汆燙全雞的熱水倒掉可惜，留下混入高湯，以致腥羶，常人無法入口。競爭激烈的市場街沒有留給這位外籍媳婦訂正錯誤的機會，一週後生意門可羅雀，疫情最熾的時候由距離10公尺擺攤的乾麵＋小肉圓＋綜合湯接手。這攤食檔自上一代起在市場擺攤，總是一身復古素色打扮的第二代，接手前已跟隨爸媽左右幫手兩三年。疫情前晚餐時段平均客單價只落在7、80元，不僅雙平台送餐，還要客人自行掃碼下單。我拿出紙筆，乘除計算電子成本。家人照例乘機教訓我，總有一天你會因不肯使用app，而致行不得也，吃不上飯，看不了醫生。

這條菜市場小街，聘請外籍家事看護的人家相對偏少〔路邊有越南小食攤，但無東南亞超市。食品雜糧行並無售印、菲、中南半島等國家的泡麵、香菸，調味料，位在早午餐街的全聯也沒特別設立南向專區。〕對照一街之隔的我家社區，上一代從事軍公教者眾。疫情前每週五天，接近晚飯後的倒垃圾時間，定點周邊至少有三十人陣仗，分成數個小集團，圍聚聊天。多數著穆斯林服飾，但也有一位慣常濃裝艷抹，塗口紅，做美甲，出門穿牛仔短裙，緊身T恤bling bling的姊妹和她們簇擁擠一塊兒。

打從我媽失去自理生活能力，因為年齡尚輕，分數不夠，承蒙醫生同情，新冠初期，藉電話看診之便，幫忙通過巴氏量表。先後換了兩任外籍看護，都是都會時髦型的辣妹。床頭放置雙LED喇叭和環形補光燈，幾乎無時無刻都在視訊、直播。移工已是台灣隨處可見〔同時也不可或缺？〕的風景了。

照顧我媽先後三年的琊妠，之前任職岳家。疑似因為過度涉入故鄉海外選舉事務，開票之夜與家人姊妹發生齟齬，表態辭職。間隔數日反悔，家人乃情商仲介，將琊妠轉來照顧我媽。我與妹妹為人處事，向來以不給人添煩麻為至高原則〔或者說是嚴重欠缺指派工作，使喚人做事，為人長官、僱主的能力。〕既不要求拖地，擦拭，洗刷，也不好意思開口要求用餐煮食流理槽應該順手清理乾淨，避免堆積整日。幾次家中出現蟑螂螞蟻，寧願默不作聲，自行對策處理，也不想在人心上落下光會動嘴指揮的印象。平素兄妹返常探視母親，伙食一律自理，不願在每日例行工作之外，又再增加琊妠負擔。年節家族聚餐，無論外帶、送餐來家或外出就食，不僅邀請同桌同梯食飯，就連座次也特別用心，無有主從分別。更別說責罵訓示高高在上的語氣，一次都不可能。

我妹考慮不同飲食文化，薪資以外另外給付每日伙食費。但我觀察琊妠每日餐飲內容，每週日上大菜市採購我媽一星期所須菜蔬魚肉，也順便為她帶些平常料理常用的地方食材，助她節省飯錢，多留餘額自行支配使用。想來想去，唯一對不起她的地方，只有我長期逃離社會羈勒，一直以完全沒有收入的無業狀態存活著，好像日劇《我的事說來話長》裡的主角斗真，以幫媽媽姐姐跑腿買東西找零免返還過日子。是以一直把持買菜的主權，緊緊握著這條與外籍僱傭重疊的收益線不肯放手。

琊妠照顧我媽，疫情末期不告而別。平日自認對待外籍家事看護，以平等良善杜絕壓榨剝削為繩墨，自信無大差錯。自己的試卷自己改，有把握得高分。萬萬沒想到，一旦紅筆落在出試卷的別人手上，居然根本不及格。

咸信每位來至寶島的外籍移工，必能體會本地國民良善包容的胸懷，以及憐憫慈悲，樂於與人為善的好心腸。從對移工充滿感謝的心意中，或許自然流露少許由優勢地位養成，不自覺高人一等的排斥姿態。近一年來幾次途經北車週邊，常見移工隨時警醒自覺，小心翼翼退居邊緣，深怕無意中佔據中心位置，惹人不方便。

有一次在市場街騎樓自創個人品牌的醇烈小咖啡，一批男學生模樣的人群，佔據了大半座位，潮T＋機能運動鞋款，面孔乍看90 % 與本地青年無異，只是青澀很多，開口全講南亞語。交談聲量有意放輕，隨時警覺察看四方，像是野地出門覓食的小動物。我啜飲咖啡，內心忖度。並不相識的咖啡師敏銳讀出我的疑問，主動靠至身邊，一個字一個字同我密語，建教生週休出遊。

早午餐街有家歐式小餐館，一位腳上總是套著勃肯鞋的西班牙中年人，做著很自我的披薩。考量成本，權且從好市多買來冷凍熟食，自行加一道手工。雞塊，炸魚，丟進烤箱、氣炸鍋，再敷上一層擠了檸檬，或黃芥末打均的美乃滋。血源來自澳洲的牛肉餅，就只能事先照著說明書，推送烤箱熱足20分鐘，再放入小手袋和鍚泊紙黏合的保溫箱。我白天外出走路，常看到他領著一男一女兩小孩，三人一字排開，在彎彎曲曲的飲食街上沿水溝蓋齊步走，一行人手臂機械擺動至水平，彎膝抬腿九十度。

有天家人在房間看電視，訝然螢幕出現自我披薩的男人。肩著附近一所國中帆布書包的異國男子立在海邊凝視，波濤打來，浪花淹至腳踝。異國男子轉過身，炯炯盯著攝影鏡頭不貶眼。待我趕到電視機前，畫面正在凝結，模糊，然後一陣天旋地動，變成一個緩緩自轉的地球。做著自我披薩的男人在串聯小燈泡裝飾的克難廚房歡唱卡拉OK。音樂奏響，吳奇隆的老派勵志歌，追風少年。只見老外搖擺身體，重心從左腳移到右腳，又移回來，不純正的口齒吟哦，不管世界有多冷，什麼什麼不認輸，然後什麼什麼寫青春。接著畫面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再次變回宇宙中一顆緩緩繞圈自轉的地球。接上一個融鏡，今天節目所有出場的外國人相互搭肩，左搖右擺大合唱。

　　　　50. 尋回一頁湮滅佚失本地街史的神話

早午餐風潮之初，實際上與市場小街平行，形態卻蜿蜒如蛇的車道上開張了第一家義式風格的獨立餐飲店。某戶舊公寓人家的女兒，30來歲，剛剛進入輕熟女的年紀，想來是參加坊間廚藝培訓班接受完整課程，之後利用爸媽留下的房產，專人輔導開業。〔有陣子家人從信箱得到一紙廣告，幫我報名三個月短期的飲品創作基礎班。一方面作為助我走出繭居斗室，回歸社會的管道；也期待我學成以後，回家增添餐桌色彩。講師與他的專屬助教二人組，顯然一一google過學員的名字，選擇適當對象個別談話。我從分組一起學習的同學那裡得知，參加半年期高級班結業後，二人組會幫忙打理開店所有事務。從原物料、生財器具到菜單設計、店面裝潢，全部一條龍服務到位，所以對這一行產業的門道略曉一二。〕

開幕第一個週末，我和家人趕早進場。室內陳設使用橡木，圓潤厚實，點綴青翠植物。牆上掛滿正式裱框的仿印象派水彩風景畫，音樂則是古典名家演奏浪漫樂派的鋼琴曲，蕭邦、舒曼、舒伯特。環視打量須臾之間，很快就滿座了。從衣著打扮來看，都是街坊。

身兼主廚的女主人一人打理，按順序出餐。新手試營運，沒預料這麼多顧客上門。即使等待時間漫長，眾來客也不以為意。談天，發呆，看書報，滑手機，各自臉上漾著嘉許的微笑與善意，引頸期盼，家人說她每天都想上這兒吃飯。

童話般的好景不及兩個月，斜對面開張新店。美食網站早餐大賞冠軍店，租下對門三角窗整棟舊公寓。自身定位在美而美與繁華首都的brunch之間，檔次比街坊女兒經過廚藝培訓的獨立餐廳低。按表面數據看，並不至令人嚮往。然而早上開門營業，一路忙到下午打烊，長長的排隊人龍沒斷過，幾乎就是一條都會風情平價時尚的完整展示線。來客的穿著打扮，與在地街坊明顯有別，全是外地專程趕來朝聖的青年。尖峰時候往往超過百位，盤據在如蛇的車道上，剛好填滿一個S形的彎道。烈日折騰，不稍磨損食客意志，沒人在意至少須要辛苦兩三個鐘點才進得了門。

街坊女兒經營的廚藝培訓餐廳承受不小壓力。先是在門口加裝音樂小喇叭，提醒路人注意己身的存在；兼又折扣優惠送小點，零星吸引忍耐不住排隊久候的客人。我想像自己離開隊伍，進去點了一客炒牛長漢堡＋水果溫沙拉，坐在窗口張望這邊隊伍嚼食，這邊排隊的人群也轉頭看著我，好遜！只得尷尬轉過身，訕訕向家人解釋，孤獨美食家井之頭五郎曾經指責輕易放棄鎖定店家，琵琶別抱，轉投他店的食客，具有遇事容易妥協的個性，云云。

街坊女兒繼而考慮差異化戰略，義麵、漢堡、三明治以外，也推出辣子雞丁、麻婆豆腐、和五更腸旺口味的商業午餐，儘可能爭取存活空間。每次經過，目睹美食網站冠軍店插旗這個街區，造成前所未有的盛況，不免想像婉約的女主人在這一場攸關生死存活的商業對戰中，變得像瘋婆子一樣，披頭散髪顧不上粧容，拼命往猛冒油煙的菜品裡扔辣椒。經過一整年的奮戰與抵抗，難挽自始註定敗北棄守的命運。

曾經短暫作為絲路街區氣象新指標的義大利廚藝培訓餐廳拆除了。整個門面以藍白帆布圍攏起來，澟肅作業。先期鑽、錘、鎩、鉞、䥷、鉗，接著刳、剮、剜、劓、剿、劌。我和家人排在對面從來沒人吵鬧不見喧嘩的人龍裡，彷彿親身經歷了一場殘忍的殺伐，瞠矃注視工人將裝潢使用大量的實木，小心拆卸，依整片或長短條，分類收拾，綑紮，載運，落鎖，房仲掛上出售的牌子。

　　　51. 馬路觀察的政治經濟學 

基本上進入一個消費場所＝認同與期望的表達。觀察生活型態的選擇，往往也能同步感受時代價值的消長。如果容許我冒討人厭的大不韙，套用戰略術語，指的就是在世代對抗中你所投向的陣營。因此，很明顯的，上哪兒吃頓早午餐這檔事情委實並不單純，可以看成徹頭徹尾有待政治經濟學介入分析的行為。

無論成年與否，人之潛匿意識都會在日常生活項目上，故意選擇某些經由連自己也摸不清楚的主觀意志賦予微叛逆意味的行為，作為儀式性的象徵指涉。在外人難以偵伺䀆悉的安全屏障下，躲進一頂大社會幫你搭好的現成帳篷底下，抒發心情，小小任性一番。

從這個觀點來看，「上哪兒吃飯」就是這樣一種宣示意味濃厚的選擇。作為社會分化的隱性自覺，它帶有不張揚，也一點兒不火爆的對抗性。亦即，期待自己早一日從父母老師職場長官那一代的長輩共同體中分化出來，把他們隔絕在護城河以外怎麼看都是荒蕪貧瘠什麼也沒有的落後地帶，這其實是真真正正具有實質意義的心理成年式。進入時潮餐飲用饍的人，必須要能融入同儕時代，把用餐經驗轉化成在當前社會行走所須要的常識，以及集體默契。否則，再好的氛圍無法透過消費享受到手。

有次經過早午餐街全新開幕的潮食店，聽見走在前頭比我早一分鐘經過，停佇下來的婆婆媽媽交談，質疑坐在裡面的年輕人怎麼那麼有錢？當然，我們無法像日本幾位著名的上、下流社會研究家那樣，真的發問卷去調查，在新型態飲食店門口排隊的人都是什麼出身？職業別？出入同類場所消費的頻率？有沒有節衣縮食？有沒有和父母同住的慈愛型啃老現象？不須要，重點不在這裡。在我聽來，那兩位婆媽真正的意思，只是表示自己捨不得花錢上這種令人高度嚮往的地方享受生活。趁勢再逼進其意義核心一步，婆媽其實揭露了自己的心理機制無須消受這等氛圍，沒必要，用不著，輪不到它來填補自己體內不管什麼原因造成的空洞，至低限度指涉自己委實還沒學會如何消費享用這類感覺性商品。如此，在這兩位並非習慣舞文弄墨分析解構的婆媽自己難以明白吐露，無法用社會邏輯的語言加以陳述的隱微意識裡，早午餐街＝文化與世代身分的泛政治標語，就像服飾，獨立樂團，和所有次文化過去曾經擔負起的作用。

每個人透過非正式社會教育培養出對細緻社會差等的直覺，隱式地發展出一套用以評量自我、同儕和周遭人群的方法。捱到了成年式的那一天，激動地將自我置放在一個適當的地方，插上象徵的旗幟。

又一個少年家推門進入，坐進同志的陣營，確認自己的位置與大社會核心的距離＝和敵方反向的距離。己經被確認的是，當長輩們往FB集中，根據齒輪效應，這群暫時走在時代前面的人，只能遷移往別處去了。

　　　　　　52. 街區的仕紳化現象

就我作為絲路街區的外人、路人來說，除了走街的時候，不時聽到宛然來自另一時空的大喇叭廣播。經過絲路一里，碰巧里長站在改裝後充當克難辦公室的自家門口，眼角餘光掃到，未及辨識，以為我是里民，反射性鞠躬作揖，揮手向我打招呼。再來就是長期懸掛公寓叢林空白牆壁上頭，事隔多年的競選廣告。很少具體感到代表政治，難以抗拒的抽象力量及於個體的身上。不如許多社區常見的升旗台，銅像，衛生服務站，公有財產標示，整面牆的監視器，充滿了讓街坊一下子變成國民的日常政治象徵物。特別是我長期防堵，務求杜絕新聞時事侵入生活，不僅從來沒有投票，老實說，就連最近三屆正副總統、縣市長，立委候選人的名字，競選過程，乃至最後到底是誰當選都不清楚。各部會首長就任，出包，換手接替暨重要施政更是刻意避免知曉。當然，我的意思絕不是暗指我躲藏生活的街區是個無政府管轄的桃花源。實際上，我從早午餐街為本地帶來的新氣象評估，自從我推測曾經發生過的那一場房地產大爆發以後，向來與政治不分家的資本受到吸引，已經二度集結，再次來到此地。

首先見於租金的曲線圖開始向上攀走，個人商號負擔沉重，唯有事先在背後修築打造資金供應錬的連鎖店有能力承受。在資本力量攻城掠地的壓力下，原來以味道、手藝和鄰里情感，不變應萬變，被動抗衡的街邊小店，反應模式近來開始有了策略性轉向。最新趨勢乃是師夷之長以制夷，各個街區市場的老鋪不說，新設個人商號只要能闖出一點名氣、不管站穩或還沒站穩，很快引入資本，開設分店。風行草偃之下，街坊的心態也從日常生活內部開始夷化。資本形塑日常，從一條車庫後巷開始，幾年之間改變了整個街區的景觀，製造出能配合此一時須要的新一代街坊，授予光榮論述＝一張限期有效的新時代榮民證。

早午餐街經部落客命名後，造成同業集聚。這些直覺敏銳，乘勢而起的新餐飲，利用現有屋舍，直接承租住戶車庫，或沿牆搭蓋邊房，因陋就簡，談不上景觀美化。稍後進駐的店家，開始講究空間設計，擴及門面與室外照明，刻意展露自家風情，指示相隔一道門的室內，乃是一個精神與身體的二元休憩地，非僅是填飽肚子的地方。

這一類餐飲場所，正在登龍門躍向熠熠名店的路途中。接下來有幾種可能：一是早午餐街就此被特地來此一餐飯遊的食客當成為獨立街區看待，成為新長出後迅即茁壯的枝幹，甩脫了出身絲路社區的身世。原本的老枝凋零，蛛巢小徑上的公寓叢林成為剩餘。二是強勢排擠與落敗出場效應，順帶造成了街區的仕紳化。市場街原本以家庭即工廠型態營生的自營攤商，如果自身無能迎合這一場文青氣質的文化大潮，就只能委身加盟，成為連鎖餐飲旗下無名無姓隨時可以找到替換的員工。早先在此安身，卻無法繼續傳承的先期店家，像是流浪藝人，或流浪教師，只能自尋他處安頓。

不管怎樣，未來地方政府投資基礎建設，勢將更著重考慮由車庫後巷發展起來，多數並不住在這個社區的商家有什麼意見。

　　　　　53. 社會魔術

原本是住宅巷弄的街道完全餐飲化之後，接下來就是都市發展的定律。資本後續會將街區列入觀察名單，環境更新，屋舍改造，連鎖進駐，割據，佔領，此後絲路街區難逃仕紳化發展的命運。

我比對我家社區為召開住戶大會與區分所有權人會議，按法定程序分別張貼各棟公寓門口要求核對的名單，近八成以上相同。推斷在此區塊老舊公寓叢林居住的家庭，多數也是房產的所有權人，是以對房價上漲，想來抱持正面歡迎態度。但是租金、地價、乃至在街區範圍之內消費指數上揚走高，勢必越發影響部份高齡族群，日漸喪失繼續棲身的能力。負責市場操作那隻看不見的黑手，施展手腕的固定三部曲，起於誘拐，然後取締，最終則是驅逐。

我蹲低角度，窩在街角想像一種施展美學屏蔽的社會運作模式。城市生活家每以看似正能量的健康觀點，將資本對都市空間的征伐，描繪為生活美學的建構，頒授榮譽，掩蓋為這一場征伐戰役執行清場任務的事實。

另外一種與之共為雙主流的看法，則從相反的角度目為極惡，宣告其罪狀。

有次家人帶我去台南旅遊，除了吃吃喝喝，所有時間都在小巷子裡亂走。社區營造部門為此創作標語：來台南就是要鑽小巷子。我依標語牌上的箭頭闖進去，才第二戶人家就看見天熱門窗全開，下半身只穿一年古板褲衩的老先生，孤自在一無遮蔽屏障的自宅看電視。皮膚上的乾癬痣疤、貼身衣物的樣式顏色、連同所看電視節目，都被連同我在內，按指示鑽小巷子的一行遊客和他們會發出咔嚓聲的相機，完全收攝眼底。我把相機架在一戶崩塌拆除，只剩一小塊地板的民宅窗枱上拍攝廢墟樣貌，心裡盤算回家後製聲部，可以配小學生在教室裡齊聲朗讀的聲音，國民主播講述重大歷史新聞，家人、情侶吵架，好幾齣偶像劇、本土劇的對白交疊在一起，街市的聲音，寂靜的聲音，去打工平台找人唸一段市鎮史，或反映市鎮家族史的小說，再不然乾脆我自己創作一段。最後安上感言作結，人生所爭，到頭來不過就這麼一小塊地方，云云。

當天家人安排下榻位於防火巷弄中的得獎文旅。據說原來是老人租賃公寓，空戶很多，呈半荒廢狀態。建築名師鑽巷弄遊賞，巧遇之，看中之，又剛好最後幾位年邁獨身的租戶，各有因緣巧合，同時搬離清空。遂得以挽頃圯於既倒，改造修茸重賦新生。我邊吃飯邊聽故事，即興發明「美學屏蔽」新詞彙。眾人尷尬。獨我繫圍兜兜，持一雙小紅筷，扒著豬油拌飯，米粒掉了滿身滿桌滿地，拍拍吃飽鼓漲的肚皮，好不得意。

社區經濟隨著一波波的征伐規模化，甚致得以進入全球金融版圖的一角，招引更更多資本。集體的歡快見證了我生性悲觀的幽靈學，與一段即將失落的未來。曾經作為絲路街區主體街坊所涵蘊的內在社會力量，開採日久，變得像廢礦一樣。耗竭，萎縮，取代，抛棄。歷史堆壘砌建的工事被拆除，成為有待改造的對象。

我問擅自上前並肩和我走在一起，越來越像我之雙生影子的幽靈，難不成我跳了好一陣子輕快的菜市場芭蕾，到頭來其實是一首安魂曲？早在我推測曾經發生房地產大爆發的年頭，就已經出入你儂我儂咖啡館的幽靈，此時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殘磚碎瓦，隱喻！象徵！我驚叫出來！幽靈落在我的身後，維持半蹲姿勢，瞪大眼睛，匪疑所思看著我。

意識形態這個詞彙，容易讓言語的接受方懷疑自己被指為笨蛋，因而對輕易張嘴祭出的使用者，抱持無比厭惡與鄙視的防衛心態。其實它指的就是任何人不可能避免受社會機制影響之下的觀察視角、思維與趁機深入內化的價值觀。好像體育館或大型表演場地總有好幾個不同進場入口，我彷彿總在冥冥中受到指引，選擇一處位在陰影遮蔽便於低角度觀察的視角，入場參觀。例如每當我和家人想不出自家附近有什麼餐飲可以換口味，往往專程駕車至隔壁鄉鎮突然爆紅的飲食店買便當返家食用。飲食店位在老舊街區，居民垂掛數十巨幅白布條，指名控訴某建設公司背信棄義，出爾反爾。家人反射性以為是迫遷，痛斥惡勢力，我也隨口附和。一年多來幾次造訪，為了尋找停車位繞了不知多少圈。有天參詳布條上的文字，猜想這一塊地盤上半傾的樓房，當年可能因故並未完工，無法取得使用執照，後來臨街的居民自行加工搭建，想方設法接上水電做生意，逐步發展成鬧街，是以亟盼都市更新，其中原委可能與平日聽慣守護區住正義對抗強權侵略的固定化敘事有所不同。

那天我在排隊的行列中蹲低角度，朝向對面另一處陽光閃耀令人睜不開眼睛的正能量入口，懷疑自己會不會從頭到尾被糊弄，以致轉過身來糊弄人？習慣上我把大社會的成員看成操作日常統治機器的職人、領班和作業員，將一整套與時進化柔性薰陶的固定技，施展在自己身上。老闆、經理、工程師暨所有員工，既是主動的生產者，又是被生產出來的成品。每次我把自己在陰影中擅自對著概念加減乘除得來的心得，套用在家人身上，沒有一次不惹她生氣，為我強暴式的曲解感到難以遏止的氣憤。沒辦法，只能以後有機會多做點解構自己的工作嘍。

有時候我會把所謂意識形態想成社會劇場的魔術師對著觀眾展演魔術。演出者戴上白手套，分別拿出事件的前後兩端，一一給觀眾過目。中間一截用障眼法遮掩、藏匿，好讓你以為頭尾銜接是自然而然連續的過程，斷定結局賞心悅目，進而有機會內化成為一整套價值觀念的組合部件＝一套涉及思維與觀念的帽子戲法。看見A5等級牛五花，直接聯想到好吃和幸福，中間催肥宰殺那些血淋淋的過程就甭提了。發現偉大城市又多誕生一處美學療癒的好所在，直接感受全身上下受到人性的擁抱與按摩，中間資本介入，清理現場，技術性驅趕的過程，所有限制級的殘忍場面，都交給專業的事實剪輯師，剪除乾淨了。

　　　　　54. 兩種戀地視線：在地與路過

段義孚指出人與其棲居地有著愛戀依存關係，但外地人往往採取審美視線評估環境，投射喜愛、贊美或厭惡之情，唯有在地人才首先考慮生活機能。

我剛開始從躲藏不出的自家城堡，跨過護城河，進入絲路街區，置身蛛巢小徑上的公寓叢林，確實為其中強烈散發出一股在太平盛世進行形上流亡的荒頽美感所吸引〔太平盛世的形上流亡，這個好聽的詞彙借自一本我其實沒讀過的詩集。〕當時漫步街區，偶能遇上水肥車幫浦抽取清理化糞池。後來分梯次，前後花了好幾年時間，逐每一條絲路小徑鋪設地下管線，直到疫情蠭起始才完工。從此抽水馬桶排泄物，得以循下水道送走，不再長期儲於自家屋舍地盤底下。

在大社會反都更聲勢最為高漲的時期，有位家人連同數萬網民一起追蹤的臉友主張，任何人腦袋裡有都更的概念是即犯罪，家人率先按讚，跟進著眾。我笑謔家人成長過程一路順遂平安，未嘗住過不夠現代的建築，沒嘗過老舊住宅因為位居歷史的前段班，以致沒能接上下水道的痛苦。

小時候住家後院的水泥地上有塊圓鐵蓋子，周邊以水泥圍封，形成一處稍見壟起的高地。圓鐵蓋日久生銹，在我的想像中就是富含鐵礦的山頂，周圍圈封的水泥則是剝落的山坡，平地，積水為湖，雨水流洩路線自然就是河流了。因為不曉得圓鐵蓋是地下密室的入口，放學回家，常常孤自待在這處角落，耽玩自己發明的遊戲。

先撿拾些小石頭、碎磚塊，從布袋戲、軍教片和熟悉的武林英雄之中，摘取姓名軍銜，分派成對壘的兩軍，由我代表雙邊擲石互搏。攻擊，防守，衝鋒，掃蕩，侵略、佔領，遷移，逃難，駐軍，移轉，反叛，鎮壓，起義，保衛，朝貢，撒退，藏匿，投降，殲㵴。有次撿到手掌大的鵝卵石，用力砸向敵軍，剛好落在山坡地上水土保持最為脆弱的地方。待我把脫落的水泥撥開，試著掀開鐵蓋，意外現出一個黝黑深邃的空洞。我打心裡生出萬分驚恐，不知如何面對，陸續將我的軍士一個接一個投入深不見底的黑暗。延遲了兩三天，父親始弄來洋灰，重新將鐵蓋封上。在我人生不同階段，幾度想起這段當時令我感到驚悚不已的畫面。特別是生命意志最為消沉的那段日子，家人仿挪威的森林，送我去一處位在山中的精神療養院所，交長相酷似陳慧琳的心理醫生診治。陳慧琳花了幾個下午聽我夫子自道自己的私人史，咬著一枝利百代鉛筆的橡皮頭，睥睨的微笑好像說我在時間中，三番兩次故意讓自己掉進各色各樣的黑洞裡。 

不知什麼緣故，剛好位在我家樓棟底下的社區化糞池老是溢決外流，難忍氨臭的穢水，往往淹至停車場腳踝以上。化糞池的問題三番兩次重覆上演，一直無法解決。訊問原因，社區幹事與維護工程師總是支吾其詞。有次敦聘專業人馬處理，抽取，清空，壁面塗藥。為了取信住戶，須要樓棟委員監察，否則不肯逕行施工。我家這棟樓的樓委因為我發明一套躲避鄰居的戰術引起效法，以致長期出缺。有天早上出門走街，剛好在電梯口被水肥包商堵上。問明我是住戶，左右挾持，強勢相邀，不得已只好跟去觀看。包商指揮工人施展撬棍，揭開人孔蓋，現出一座坑洞。馬達驅動以後，幾條塑膠管如蛇扭動，裝滿載離。如此連續換了好幾輛車，傍晚始才抽乾。負責塗藥的技師全付武裝，爬下人孔蓋，我靠近洞口張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未料一年難得幾次震動的手機，響起了家人來電的鈴聲。

　　　　　55.

幾年下來，我和家人算是蠻常去城市傳說中，振興這個街區的早午餐創始店用饍。一客餐點＋一杯飲料，最基本的客單價只落在一百出頭多一點。就食物來說，創意與手藝確實無可挑剔，即使最簡單的蛋沙拉三明治，也充滿別人至今模仿不來的味道。特別是用心營造整體感覺，用比喻的話說，沒有任何商業化、熟食式的部件，全是生食、原材，經過自己的手筆加以轉化。也就是說，不是掏錢購買，或向廠商叫貨，得以現成擺入龕牖的定制氛圍，而是主人自己如是生活的誠實痕跡。舉凡免費瀏覽的個性化雜誌，為客人用餐選配的音樂，乃至留言板上對時事的即時反應，處處關照到位，毫不做作地體現了一種總合性生活美學的風範。柔軟薰陶，沒有一絲違合。即使到了很多年後的今天，排隊的人潮已漸趨和緩，我依然認為它足以代表在此一消費的濁世中，透過伸張自我感性，為時代創造洗練的品味。

世衛宣佈解除疫情那一天，我和家人跟在棒球帽，體育服，健身男，apple筆電和手機，還有渴望鎂光燈也有機會打在自己身上的女孩身後，魚貫進入。享受個把小時假日賦閒的晨光。我叫出家人幫我安裝的音樂辨識軟體，紀錄伴隨用餐隨機播放的音樂。新民謠，流里流氣的國語老歌翻唱，indie pop，電子ambient，台語新浪漫⋯⋯略嫌滯後的品味，落在大眾隊伍前面十幾步，剛好是大社會所屬樂儀隊威風凜凜引導群眾前進的位置。時代在嘶喊，靜靜地展示，正對著你我表演。呢喃，噪音，叨念。烤箱叮咚，平底鍋茲茲，杯盤碰撞，磨豆子吱吱嘎嘎。所有聲音混合起來，迎向升起的朝陽。這位臉上流著汗，那位化了粧。吞飲，咀嚼，我想，我要。這桌話當年，那桌計畫明天、下星期、畢業、三十後，所有人不禁為自己如此貼合這個時代，感到既平凡又驕傲的滿足。

　　　　　56.

自從美食網站早餐冠軍店插旗、征戰，進而站穩這個街區，花時間排隊，進門用餐的客人除了來自全國各地此一時代的新主人，也漸漸吸引落戶所在的街坊，以及周邊腹地，甚或更遠街區的鄉親。有幸提早退休及時重啟人生的中高齡人口，花卷頭的媽媽，穿著昨天沒換洗的制服迫不急待上門的小學生。年輕夫妻帶上如同廣告童星的乖巧幼孩〔阿姨，你今天幾點起床，居然比我還早來排隊？〕中年夫婦尾隨再隔一兩年就要進入叛逆期的青少年，同時扶持年邁的父母親。也有套件汗衫，趿著拖鞋，搖晃斗笠搧涼的大叔和花布嬸。各自安靜、一派閒適吃著在地化的西式早餐。偶爾鄰座爆出幾句忘記節制音量的笑語，在每一個日升日落的早晨，反而更能顯出這是一個多麼平和的年代。

其實早在街坊女兒經營的廚藝培訓餐廳圍起藍白帆布準備撤離的同時，打定主意老老實實蹲點創業的美食網站冠軍店就積極參與社區。除熱心加入讓流浪狗變少的公益活動，還創辦絲路電子報，積極成為在地訊息生產、傳播與互助的熱點。下午至晚餐不營業時段，免費釋出店內空間，提供社區環境啟蒙教育。疫情四年持續貼海報、寫標語，為街坊民眾加油打氣，又與理念相近的全國店家合組結盟團體，推出聯名消費好物伴手禮。一連串貼緊地方，打造地方的在地發展策略，不僅使自己成為業界的耀眼明星，也是新起創業者模仿複製的對象。

有天我行走在這一條蜿蜒如蛇的早午餐街，恰逢行腳節目來小鎮取材。首先就比同綜藝劇組先去廟前廣場參拜的習慣，以在地最具代表性早餐店的名義，上門拜碼頭。作為節目場景，小鎮長官、代表、民間協會三五巨頭也併同出席，連袂爭取入鏡。除具名贈送店長「本鎮名產，在地之光」的台式汗衫相與助興，又忙著合照，登錄官網，責令公所相關課室，進行擴大宣傳。我跟著群眾圍觀鼓掌之餘，視線一偏，碰巧看見那位自從我推測本鄉曾經發生過的那場房地產大爆發以來，就一直在此街區遊盪的幽靈站在門口，擠入圍觀群眾之列。腦袋裡快速閃過以前斜對門，我並不認識，沒有意願，也不知去何處可以打聽下落，在地街坊女兒一度以為得以圓夢的廚藝培訓餐廳，事關本地街史一格失焦模糊的畫面。

　　　　　57. 尾聲

美食網站早餐冠軍店的成功，引發同業跟進，公寓後巷車道，隨時都有新店開張，造就了一整條飲食街的新式餐飲，漪歟盛哉！我和家人忙著每週嚐鮮，各種口味的料理，上門不會多過一次兩次。唯有這間催生本鄉早午餐產業的創始店，憑藉食物口味與用心營造的整體氛圍，幾年下來，即使硬化塑膠製成的坐椅不舒適，大型磨豆機噪聲刺耳，音量非同小可，但店家堅持每杯現磨，無一刻安靜，還是讓人忍不住一再登門拜訪。我和家人由此得一結論：商業挾其資本進入地方，然而資本永遠不會是所向披靡的第一武器。只有善於利用形象搏取聲譽，緊貼地方感爭取認同者，最後方能勝出，云云。

用餐出來，抬眼看了看躲在雲層後面鬱悶的太陽，我操控想像中的空拍機高升，螢幕上映入眼簾的景觀範圍逐漸擴大，中央市場小街及其周邊蛛巢小徑逐步進入畫面。隨著美食網站冠軍店帶來的人潮，為原本已呈老邁的市場注入活化力量。乃至影響整個絲路社區。越來越多的早午餐，冠軍甜品，冠軍手沖咖啡，冠軍餐酒館，冠軍魚丸，冠軍厚豆漿。創意披薩，創意湯包，創意臭豆腐，創意熱炒，創意乾拌麵。不僅空置許久的店面重新掛上門簾，用日文寫上ラーメン的職人拉麵店，還有煙霧彌漫香味四竄的燒鳥串烤，就連絲巢小徑上的公寓住宅也紛紛改裝成老宅咖啡，所有能夠體現時代精神的新餐飲，一間一間像機械折疊裝置那樣打開成型，迎賓接客。展店，歇業，汰換，新生，這個街區的景觀從此確定下來。〔一間開在市場街巷弄裡的新店鋪，招牌用仿鑄印鉛字，明目張膽寫上文青飲茶幾個字。還有兩片直接用口紅塗畫的櫻桃嘴唇，恁姐愛珍奶。日本昭和前期的今和次郎敏感於時代氛圍，從已逝的古代掉轉頭來，成立一門專注眼前時代的考現學。他曾感嘆街頭舊式店鋪名稱如三河屋、尾張屋，漸漸不復多見，由新式的店名取代，金合歡，瑪莉亞，莉莉，綠屋，鈴蘭。就好像幫浦、水塔和自來水取代了水井風情。我不曉得此地此刻有沒有人在蒐集這種全新語感的招牌店名菜品文字，視為一種文學辭彙，就像唐詞宋詞一樣，為之建立資料庫，作為時代美學風格抽樣之一環。遺憾我從來不曾讀過這類古書，完全缺乏審美品味。以前某同學寫作文，通篇都是漢賦用字，講究對仗聲韻的古文體，難字、罕見字、文學專用字，景仰得不得了！孰料一個不喜歡的同學從旁邊走過，探頭望了望，光只雲淡風輕說了句，歷史的堆砌。〕

空拍機越飛越高，距離遠得快要看不清畫面上的細節，我和家人轉進市場街第三條巷子，越過正在進行裝修工事的圍籬，在一根貼著善有善報藍色書法貼紙的電線桿下面，環視周遭一共A、B、C、D、E、F六條蛛巢小徑，往東北東方向這條出去就是車站了。我們站在第三象限街角停等紅綠燈，視線對面還有第一、二、四不同象限，大同小異，點數不盡，一個又一個街區。每個街區後面又再各有接續，以扇形分佈之姿，蔓延，擴散，連接遙遠的世界。安身落戶在此當代秩序中的居民，太平喜樂度過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的一天又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