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謝 虛詞.無形 刊登本文: https://p-articles.com/critics/4981.html (& Picture credit)
Erika 是位鋼琴家(La pianiste),同時也是鋼琴教師,故事並沒有告訴觀眾太多場景是在哪一所學院,甚至關於鋼琴的樂曲也多以舒伯特為主,但與其說電影的重心在於音樂的藝術性,實際卻是《鋼琴教師》的位置,以及《La pianiste(鋼琴家,原文片名)》 Erika 的生命。
Erika 是位傑出的鋼琴家,門生眾多,但也嚴苛,經由畫面透露的訊息中,經常不苟言笑,更對於學生對樂曲的表現、詮釋多所挑剔,似乎總是不夠完美。在一日,名為 Walter 的學生欲拜於其門下,或許他琴藝高超,也或許是因為他俊俏,無論出於何原因,在甄選中所有教師除了 Erika 之外一致給予其好評,惟只有 Erika 以欲拒還迎的姿態,被動地接受了這名近乎完美的學生。
約略年歲五十好幾甚至六十(從臉上的皺紋以及手上隱微的老人斑為判斷),Erika 仍韻味猶存,在異性戀體制社會下是一種令人難解的獨身存在,依然與母親共枕的她,在故事開場就與母親為了衣著的體面與否有了(物理)暴力的爭執。這是讓張力拉緊的第一根弦。
在畫面中,我們可以看到 Erika 在甄選過程中即便口頭極盡批評,卻在經常出現的長鏡頭畫面臉部特寫中出現微笑的抽蓄、眼角的抽動,有些不自然,像是所有情緒都被禁止溢於言表,同時,我們再看到了她在浴室裡拿刀片割自己的性器官致使淌血如同月事,卻也去到色情用品店在投幣付費的隱密房間內拿起沾了先前顧客精液的衛生紙聞嗅邊看著色情電影。這些已經讓人皺眉的行徑卻只是開始,而已。
相對於 Erika 被抑住的笑意,Walter 對其之欣賞早形之於色,即便 Erika 依然無動於衷,這種客觀、超然的形象毋寧可以說是符合鋼琴家―鋼琴教師的專業形象。事情直到學生之一的演奏會因緊張而哭泣,在 Walter 的安慰下順利完成演出卻因此貼心行徑導致 Erika 的妒意,其竟以絲巾包著玻璃杯踩碎之後丟入該學生的大衣口袋內,於演奏會結束時滿手是血大叫的學生, Erika 竟只以怕血為由跑向廁所,而追上的 Walter 與 Erika 的激吻所形成的畫面,也正是這部作品經常出現的封面圖像。
有被稱為情慾電影的《鋼》,卻正好詮釋《鋼》的正對面;《鋼》所描寫的情慾只不過是個手段,其所指向的圖像卻是全然反情慾的。
在激吻之後的是更直接與間接的性接觸,更確切地說,是 Erika 對性活動的中止,所謂的中止卻也不是失卻了性慾,反而是因為性慾高漲,命令 Walter 服從指令,為其手淫甚至口交但也不使其高潮,挑逗的畫面所涵蓋的卻是病態的性活動:一個沒有終點的性。對於 Walter 而言,雖然無法如願射精,但畢竟是成年人,延遲享樂是可以忍耐的代價,於是服從了具有權威的 Erika 。
在(私人)課堂上說出了「我愛你(Je t’aime)」的 Walter 再次試圖達陣,但 Erika 再次阻絕了
Walter 的性,並說出在這裡(課堂)除了彈奏舒伯特之外沒有其他。但她也給了 Walter 一封信,是關於先前所提到的指令內容,雖然這是一封她希望他能獨自閱讀的信,但緊追不捨至家門前耍賴著進門的 Walter 進到 Erika 的房間,被允許打開信後才發現內容全是 Erika 的性幻想:在母親的房間旁,自己雙手反綁,對方坐在自己的臉上,再用拳頭揍自己肚子到吐出舌頭,舔對方的屁股。
這時我們已經可以確信我們的眉頭深鎖的原因正在於 Erika 的性表現即是變態(perversion),但對於處於常態一方的 Walter 而言,所能給出的反應只有這令人反胃而從房間離開。Walter 是成年人,同樣,Erika 也是,甚至更是,意識到自己的病態要求,直往 Walter 練習曲棍球的球場向其道歉,甚至主動跪下要為其「服務」,進而終於要進入常態的性活動―交媾時,Erika 吐了。Walter 依然對於非常態的反應得出常態的結論:我的陽具令你反胃。
該晚 Walter 再次不請自來到 Erika 的住處於深夜大聲敲門,與母親同寢的 Erika 不得不起床應門後,Walter 開始照著原先 Erika 信紙的內容做:「不要理會母親」,於是在 Erika 母親擔憂地詢問下,逕自將年邁的老婦人給丟進房間;「摑巴掌」,顧名思義。接著脫稿演出,毆打 Erika 到血跡四溢。原先 Walter 似乎要經由演繹 Erika 的病態性幻想以顯其荒謬以為救贖,實際上卻只是個精蟲衝腦的陽剛男子,而陽剛的程度也達到「完美」,亦即,緊接在絕對的暴力之後的是絕對的性,Walter 對血跡四溢且倒躺在地的 Erika,一個無反抗能力的婦人,性交。強姦(rape)。
齊澤克(S. Zizek)引用王爾德(O. Wilde)的話說過:「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關於性,除了性本身。只有性是關於權力。(Everything in the world is about sex, except sex itself. Sex is about power.」這句引言也在《鋼》的電影故事中性(Sex)與男性氣概(Masculinity)的緊密連結中可以發見,換句話說,Walter 實現性慾的方式正是經由支配的方式以達到高潮,而這支配的關係即係源於其現實上所實施的權力(物理性暴力)。
稍微將時間倒退,在電影畫面中幾乎四分之三的鏡頭所描寫的都是 Erika 的反情慾,亦即她的性壓抑,或許此亦係其之所以有所成就的原因(對慾望的壓抑)。而作為配角的 Erika 母親,正好是其壓抑的根源,看似老朽無所事事,卻對女兒的衣著品頭論足,在 Walter 來訪時敲門打擾甚至斥責其等以衣櫥擋門(我們甚至可以推測 Erika 的房門連鎖都沒有才需要經由傢俱阻擋)。簡言之,作為鋼琴教師的 Erika ,她的鋼琴教師即是其母親。「鋼琴教師」是一個空間政治符號,其所象徵的是始終監看著前方學徒(幼體)的「超我(super-ego)」。
在前述強姦事件發生之前一晚,共寢著的 Erika 甚至突起擁吻起母親亂倫卻也說著「我愛你」,也隨即翻開母親的睡袍後言及陰毛並沒有剪乾淨(自此我們也可以發現母親就連 Erika 的陰毛是否有修整都列為監視項目)。同時,Erika 與母親的生活為單親亦係因其父親待於精神病院(至少於 Erika 的口述台詞中所揭示),換言之,在這個家庭裡並沒有父親與母親之分,只有掌握全部權威且雌雄同體的支配者(母親―父親)。這作為權威的人格(即 Erika 的母親)不僅被 Erika 給內化,甚至也被其給具現化,所以她不僅以此規訓著自己的身體,也經由鋼琴教師的身分規訓著所有他人。
回到強姦事件發生時,我們也可以發現到就連挨揍時的 Erika 甚至還喊著不要打手的哀求,當然,作為鋼琴家對於手的愛護是理所當然,但在「鋼琴家」於符號上的意義層面上,更符應的說法或許是這個乞憐乃係對於自身人格整全性的維持請求,即鋼琴家與超我以及 Erika 人格的不可分割性。因此,若失去了手就失去了鋼琴家的身分也失去了超我的地位也就失去了 Erika 人格。不過,這裡的人格無法用「自我(ego)」稱謂,對於 Erika 而言,人格並沒有三分,擁有且唯一擁有的只有超我,因此,於其而言所謂的超我並不是 super-ego,而是 superego,換句話說,於 Erika 而言,超我即我(Superego is I.)。
上述提及 Erika 不要打手的哀求,對應在電影情節也因應著隔日的演奏會,雖說是因其先前破毀了學生的雙手所導致的代奏,而到場的包括其他教師、學生、文雅人士,以及在出門前,Erika 帶了一把刀在皮包中。距離演奏時間剩下八分鐘,所有人都先期入場就座,仍在場外的 Erika 並非出於從容,她在等待。Walter 作為 Erika 的學生也理所當然地到場,理所當然地打招呼,理所當然到似乎昨夜沒有發生任何事,似乎那場強暴只是使對方污損自身男性氣概的公正應報。
當所有人都入座只剩下鋼琴師在大廳,故事的最後 Erika 拿出了皮包的刀,刺向了自己的心臟部位,漸漸且微微地滲出了血。她走出了劇院。
Erika 是否因此死亡?自殺的動機為何?有關於此等,當然有詮釋的開放性。一方面,是一個沒有自我的女人因被強暴而忿怒自縊;另一方面,則是鋼琴教師―超我的死亡,換言之,自我(ego)的新生。無論何者,都是評價自由的,因為無論何方詮釋都無法忽視《鋼》於故事的實然層面所描繪的人的存在處境。固然 Erika 是女性,但這裡所說的存在處境是作為主體(subject)的「人(being)」,而不是人(man),也因此這等實然處境是無法在淺薄地使用相關標籤例如女性主義、父權社會就可以描述(這裡所說的是「淺薄地使用相關標籤無法描述」,並非該等概念性質淺薄)。當然,Erika 的角色是極端化的,極端化係為其戲劇化之所需,然而,正也因該角色的極端化形塑而能作為「理型」,由此映照於社會,以及社會中的「人」存在於其中的模樣。
在《鋼》我們可以看見當一個道德權威者成為被內化的人格,進而不僅壓迫人格的其他部分甚至吞噬時,人的模樣會如何。殺戮。
於 Walter,他的超我是社會中的男性形象以及由此衍生的男性氣概,看似本我(id)的性慾釋放,實際上卻是超我(super-ego)的統治,而他殺害了 Erika 的人格(經由強暴);
相對的,Erika 與 Walter 有所不同之處在於,Walter 的超我只是暫時性地支配,然而,Erika 的超我就是她的「我(I)」,因此,固然她也在超我的支配下做出了殺戮的行動,惟二者的行動意義不僅不同,更是全然相反。
Walter 屈服於超我,服從於超我的要求,Erika 則是對於超我的超越,克服了超我。她的自殺,固然在物質層面上因其「超我」與「我」之間的同一性,使得對於「超我」的殺害也使得殺害「我」二個行動同時發生。但是,「殺死超我」的過程也預設了另一個主體的存在,邏輯上必須有另一個主體的存在才使得這個語句以及語句的行動可能為真。也就是說,上述語句更完整的表述是為:「我殺死超我」(i.e. 「[新的]我殺死超我=[舊的]我))。
死亡與新生發生在同一個瞬間,而只有在這個瞬間,存在才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