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引藤為架,人將薜作衣。—(唐)上官婉兒《遊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之第十一
最近一整個沉溺在薜荔果的內部世界,竟意外讀到了這兩句詩,知道作者是唐代詩人上官婉兒,一整個加倍有感!
上官婉兒一生高潮迭起、戲劇性十足,一直是許多影視作品喜歡拍攝的題材。簡述生平如下:
婉兒祖父上官儀因為幫高宗起草廢除武后的詔書,父祖因此被武后尋釁誅殺。婉兒襁褓時期便隨母親發配宮庭為奴,一夕間從宰相之女淪為官婢。十四歲時,又因聰慧善文,得武則天賞識而免其奴籍給予妃嬪名份,終其一生為其心腹,並掌管宮中制誥多年,有「巾幗宰相」之名。中宗年間更被封為昭容,執掌朝綱,除位居權要,更是中宗朝的詩壇領袖。後因韋后事件的牽連,被李隆基所殺,年僅四十六。
《新唐書》稱婉兒「天性韶警」。但在這麼可怕的君王面前做事,韶警如婉兒卻也曾因得罪武則天而被處以黥面,實在很難想像在這樣的宮廷環境生存下去,到底要有何等大的本事、才華與能耐?!
但一個再怎麼長袖善舞與權傾一時的人,成天面對動輒得咎、如此激烈的權力傾軋與宮廷鬥爭,當真吃得消嗎?(至於她是如何能成為抄她家門、有血海深仇之人的心腹?武則天又如何能重用這樣的罪臣之女?都很耐人尋味,但不是本篇重點,就暫且不論)
再回到開頭那兩句詩。這兩句本來被誤認為是另一位詩人駱賓王的詩。明代吳從先《小窗自紀》即提到:「駱賓王詩云:『書引藤為架,人將薜作衣。』如此境界,可以讀而忘老。」
其實就算不知道作者是誰,這兩句詩也令人無限神往。書是人文、也是乘載人類精神文明與生命理想的代名詞,「書」與「藤」表象似乎並不相干,詩人卻用一種魔幻寫實般的筆法道出了她的嚮往,書招引藤,或說藤招引書,以生機盎然的藤蔓作為存放自身的書架,不無寄託著以自然作為自身安頓之所的想法。
「人將薜作衣」,自然是引自屈原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人不以文明的衣著為飾,反而渴望以大自然的植物薜荔為衣,這自然是一種反璞歸真的慾望,不需有那麼多機心來為自我防備的心意昭然若揭。
在遊歷長寧公主的別墅時,上官婉兒詩興大發,一口氣完成了二十五首字數不一的長篇詩作。
當把這兩句詩放在上官婉兒那以政治鬥爭為前景的生命面前,更覺饒富深意!在那樣一個人性被生存與權力慾望給撕扯得四分五裂,詩人自我表白的心跡著實令人感慨。在此不妨將整首詩引出來,並附上簡單的意譯:
暫爾游山第,淹留惜未歸。
(我暫時來到這座山中別墅遊歷,久久停留卻捨不得離去)
霞窗明月滿,澗戶白雲飛。
(我的窗邊映滿彩霞,不久明月即將取代灑下光輝;住在這深幽的山谷裡,彷彿是飄渺白雲的故鄉 )
書引藤爲架,人將薜作衣。
(我閱讀的書以藤蔓作為書架,此中之人恬淡純樸以薜荔為衣)
此真攀玩所,臨睨賞光輝。
(這裡當真是攀折玩賞的好住所,也是俯瞰美好天光的好地方)
誰能想像這是出自一個「兩朝專美,一日萬機」(張說語)輔佐武則天和唐中宗前後達30餘年的女政治家之手?
有人說《遊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開啟了盛唐山水詩之風。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點出了婉兒為「假日隱士」,說:「上官婉兒造訪長寧公主莊園的時候,她甚至忘情其中,她賦詩時“彷彿”是一個寄迹自然的隱士。」那一刻當真還原了一個人最本真的狀態!只可惜這個隱士之夢,只吉光片羽地出現在婉兒的意識當中,並不曾真正落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