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13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黑色聖誕節

raw-image



除了前天刊出的聖誕卡,又找到一個吸鐵式的雙層鉛筆盒,還有兩張卡通墊板,不然全部合起來編一段故事好了。

 


      (1) 

升上小學四年級,流行文具的領域,全是日式卡通的天下。班上有個和我同樣是邊緣人的女生,不討人喜歡。除了功課勉強還算排在前段,身上再沒有任何引人羡慕,願意追隨的氣質與配件。下課沒有便服可換,一年到頭就是春夏與秋冬兩套學生制服替換穿,不曾帶漫畫,或剛開始流行的掌上型電玩來學校與同學分享。班級幹部、比賽代表,凡能露臉、出風頭的好差事向來輪不到她,辜且叫她苦女好了。



在一個階段的流行接近尾聲的時候,有天苦女帶了兩塊卡通墊板和嶄新的粉紅鉛筆盒到學校來。墊板上面繪了某個少女漫畫的角色,還有類似今天變形金剛某位機器超人擺出準備打鬥的架勢,背面則是九九乘法表、注音符號和當時我完全不識的英文字母。鉛筆盒是吸鐵式的四門雙層款,前後上下也都繪有少女圖案。相較平日,苦女今日顯得意氣風發,神采昂揚多了。我見她把一干傢私從書包裡拿出來,收進抽屜,又拿出來開開閤閤。這會兒為了尋找橡皮擦,另一會兒想要換枝好寫的原子筆。從我所在的位置觀看,身手如此顯擺,代表她不知道怎樣才能不動聲色引起同學的注意,未曉其中操作的要領和絕竅。這一手對於妄想在日常表演舞台初試啼聲的她來說,實在還生疏的很。



苦女沒有說明這些傢私從何處得來。可能親戚來訪,送給這一家小孩的伴手禮。大賣場買一個澎湃的禮物包,所費不多,拆開以後平均分配,人人有獎。那個學期開學以前,父親帶著全家上台北,意外碰上以前的部下,在繁華鬧區開設體育用品店。我和我哥一人獲贈一個真皮棒球手套+一根木質球棍,全是來自阿美利堅的進口貨。然而當時少棒熱潮已過,這款行頭沒人稀罕,只能讓我在班上不至於太常被人欺負而已,漠視、輕視、忽視、無視是一樣的。要想被人瞧得起,身後有人跟隨,總還差了某項關鍵之物。您說說看,到底缺了什麼呢?不外領袖的氣質,偶像的媚力,是吧?

 

       (2)

苦女帶著珊珊來遲的流行寶貝,好像一早出門趕上最後一班公車,得免遲到受罰。跑步進教室,加入講究潮與酷的同儕社群,終於舒了一口氣。我隔著一條走道從斜後方瞧她打開鉛筆盒,把才剛出場不到兩分鐘的機器超人再度換回美少女,三十分鐘早自息更來換去好幾趟,斯巴賴斗閃爍搖晃,終於如願打在她身上。登楞登楞,伴隨密集鼓聲,耀眼的光束將她籠罩進一個灼亮鋥明的圈子裡。

一個向來走在時代尖端帶動潮流的活活潑潑好學生,注意到苦女的新行頭。這位潮流教主非常激動,在苦女座位周邊蹦來跳去,舉手動腳比畫著,叫囂不停。你看,你看,這不是正版的!凡正版都有一個R字圈起來,你沒有!這不是真的!沒有R字圈起來!

我站起來,把身體橫過走道,像臨時搭的便橋一樣往前趴在苦女課桌上,拿起物件仔細瞧。確實,圖片上的女角,說小甜甜不是小甜甜,說喬琪姑娘不是喬琪姑娘,當然更不是飛天女警等等一干戰鬥美少女。機器超人也只是似曾相似,半天想不出它到底在什麼節目裡出場,果真都是無名無姓無可考證的山寨品。一早狂奔,雀躍來校,掩不住歡喜心情,以為人生終有得意時的苦女,又恢復落寞陰黯蕭索神傷腐女人格的老樣子。


我很不忍心,就像看到本土肥皂劇固定都會出現的孤女、養女,受人欺負。決心有所行動,表示我的態度。還有不到兩個禮拜就是聖誕節了,當天放學我走進通學路上的文具行,打算買一張聖誕卡片送給她。一整面牆上擺的都是灑上銀粉晶晶亮亮代表白雪的卡片,翻開來看,全是我當時一點兒不懂的英文字。白雪和英文,可能是住在不下雪地方的人們,對於歐美生活方式的嚮往與期待吧!我翻找好久,挑了一張圖案俗麗價格便宜的卡片,內頁的文字中西合併,耶穌降生和新年元旦一起慶祝。不知為什麼,直到現在我還是偏愛這種很有local感或長輩圖風格的物件,對於能夠進入誠品商場充滿設計感的文青美學嗤之以鼻。除了苦女的名字,我還從當時看過的故事書裡抄了好幾句勉勵向上自強不息的蠢話,先在空白紙上練習好幾遍,有把握後才以唯我能識扭來扭去的蚯蚓字跡,細心謄寫在卡片上。


卡片藏在螢光橘子色單肩背的書包的夾層超過一星期。升上三年級,課業加重,父親為我備置這個書包,為我帶來直到畢業也不見消褪的羞恥感。好幾次我在桌子底下拿出卡片自我欣賞,心臟砰砰跳動,幾乎就要躍出我的嘴巴。我生性膽小,始終沒有勇氣交給她。直到聖誕節的前夕,教室裡發生一件令我終生難忘的插曲。


       (3) 

學期之初,班上轉來一位個性非常抑鬱的同學,身材蠻高大,但制服小了一號,給人衣衫襤褸,精神困倦,霉運一輩子綁在身上的感覺。對應苦女,不如就把其實是人家強制加在我身上的名諱苦兒送給他當代號無妨。半個學期下來,沒人願和苦兒做朋友。抑鬱的同學有天穿了大上不止一號全套新制服,還沒下過水,褲腳向上卷了好幾摺,漿洗熨燙畢挺堅硬的感覺一連持續好幾天。

當時我們班是學校有名的壁報班,很會畫漫畫的陳老師終年載著一頂摺得有梭有角的牛仔帽,苦心培訓一批小畫家,整天公假忙著幫手做壁報,征戰全台奪獎牌。多數同學喜歡與他親近,下課先到老師家玩一波,假日集體出遊,山徑健行溪谷烤肉。陳老師雖然才從師範學校畢業,擔任專職教師未滿一年,卻已是備受愛載享有盛名的模範孩子王。

除了繪畫和美術,陳老師也熱衷體育,所以我們班同時又是躲避球班和大隊接力班。三個項目聯集下來,往往教室一整天只剩下幾個什麼本事都不會的老實學生看書包,我和他都在內。抑鬱的同學穿新制服上學那一天,我們俩人留守教室擦黑板。他從右邊擦過來,我從左邊擦過去。挨到中間相遇的時刻面對面。只見他靦腆一笑,好似陽光難得從雲層移出,天氣立時晴朗了好幾秒。

抑鬱的同學不討陳老師歡心,屬於常被處罰的階級。就在聖誕節那天早上〔=行憲紀念放假日的前一天〕,繳出的功課被退回,要求重寫,他嘴上嘀咕了幾句反抗作亂的詈惡語。陳老師生氣了,處罰他兩手前伸舉水桶,用跪行的姿勢,沿著教室桌椅排列的四行過道,先繞過壁報組小畫家為參加全省少年美展佈置的聖誕樹,從第一排前頭挨步蹭至後排,右轉接上第二排的排尾,再行向排頭,繼續左轉第三排。膝行至尾,轉入第四排,努力跋涉到黑板前,橫過講台,返回跪行原點的聖誕樹,然後循環。第二圈,第三圈,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

教室才剛灑掃,粗礪不平的洋灰地上濕漉未乾,抑鬱的同學很快大腿就抬不起來了。貼地膝行,那件新卡其褲膝蓋部位開始出現破洞,褲腳也磨損髒污。教室內氣壓很低,全班默然,沒人敢發出一點聲音。抑鬱的同學跪行經過我座位的時候,我再次覺得不忍心,但不曉得可以幫上什麼忙?只能小聲提醒他,儘量把膝蓋抬高一點,不然爸媽新買的褲子一下子就報銷了。下一圈他再度經過我身邊,早沒力氣了,倔強的大腿勉力拖著膝蓋,親吻地面,艱困地移行。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水桶裡濺出的灑掃水,滿頭滿臉滿身體全濕了,涓涓滴在教室地板上,新褲子更形破爛了。接著皮膚磨出傷口,紅血滲出,與一干泥漿、爛污、破布頭攪和一起,在身後拖出兩條長長的漬痕。我把身體側傾,越過鄰座,朝向另一邊走道,再一次提醒他,膝蓋抬起來呀,姿勢要標準,不然褲子破洞越磨越大可糟了。接下來一路上都有人模仿,複述我對他的提醒。越來越多同學在他跪行經過的時候,身體偏向,探頭向他提點,注意膝蓋,抬高,離地,保護褲子,不要再磨地了。許多人趁老師沒看到,還從自己的水壺,一杯一杯倒出茶湯給他補充流失的水份。

 

     (4)

 

處罰結束,抑鬱的同學喘氣不停,像隻受了重傷也不屈服的倔強野獸,兩眼炯炯直視前方,眨也不眨一下。我看著他拿出手帕,放進水桶浸濕,絞乾,纏上自己的脖子,打個交叉,然後左右兩頭用力狠狠拉,意圖自盡。教室裡一陣慌亂,驚呼,處罰他的陳老師站在高高的講台上,指揮同學聯手把他救下來。直到這個時候,抑鬱的同學始才悲憤莫名,放聲大哭,抽抽噎噎了好一陣子。

抑鬱的同學功課敬陪末座,訥譅靦腆,尤勝於我。我與他相隔四個座位,從來不曾聽他開口說話。跪行事件過了不久,有天我放學迷路,越繞越遠,行經他家所在的街區,剛好撞見他帶領一干小孩玩戰爭遊戲。抑鬱的同學自任總司令,指揮部隊打遊擊,口若懸河發表檄文到一半,看到我冒然出現,頓時舌頭打結再也說不出話。臉色下沉,偏過頭,手一揮,喝令手下就地解散個自回家不玩了。

 

      (5)

不知為什麼,我常常想起這位拿出手帕勒頸自殺的同學。直到成年以後才了悟,這是我第一次觀閱薛西佛斯神話在我跟前由真人現場表演的經驗。相應好萊塢式的英雄片,評論界發明「反英雄」這個詞彙;心理分析整日把伊底帕斯掛在嘴上,結果得出「反伊底帕斯」的概念。我從抑鬱的同學身上獲取靈感,想把這個案例稱作「反薛西佛斯」──薛西佛斯不是為了人類主動承擔責任,而是被處罰;擔綱演出殘忍角色的也不是設計處罰遊戲的權力領袖,而是旁觀湊熱鬧的蕞爾大眾。作為我發明的術語,也不知去什麼地方可以申請專利,唯我獨用。

卡繆寫的那本名著,少年時代閱過,沒有留下印象。幾年前網傳法國高中哲學會考的題目從這本書著名的第一句出題〔只有一個哲學問題是真正嚴肅的,那就是自殺。〕引起全世界熱議。家人跟我說多位名家應邀試寫這張考卷,公布在網路上,要我去看。我想起這位個性抑鬱的同學,遂把舊書找出來,重新了讀了一次。以「薛西佛斯的神話」為關鍵詞,搜尋我的電腦,只在某年某月的日記出現一筆紀錄:荒謬一旦被認知,接下來就是求索的狂熱。焦慮的少年,以極度的熱情去尋求能夠超渡自己,展現不同風景的各種窗口。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再重新探求青少年時期曾經打動我心的事物,云云。

 

      (6)

聖誔節過了,不管是中文的慶祝聖誕或是英文的Merry Christmas都過期了,失效了。我滿心懊悔,一生到底都是這般沒用,看見不公不義不平等的事,從來沒敢出面說上半句話。我拿出原子筆,把聖誕兩字塗改成「元但」,假期隔天提早到校,趁著沒人看見,偷偷將卡片放進苦女的抽屜裡。


我遞出卡片,稍晚親眼目睹苦女來校,走進教室,拉開椅子就座,讀見了卡片,瞬間身體表情凝結不動,幾秒鐘以後默默收進書包。之後一整天,我就像面臨大考,雖有準備但準備得實在又不夠充份的考生,期待回應,又害怕自己承受不了。直到放學鈴響,苦女一直面無表情,彷彿完全沒有這回事。



第二天我裝病賴在家裡,直到第二節快下課了,才被家長強制送到學校。只見我送出的卡片靜靜躺在自己的抽屜裡,在我缺席的這幾個小時,不知道多少人看過了。另外還有一個鎮上百貨商行的小提袋,裡頭裝著那兩張卡通墊板和粉紅色鉛筆盒,還有一張小貓圖樣,同樣也是灑了很多銀粉裝飾bling bling的聖誕卡。光從美學的角度看,比我那張高級、有格調多了。卡片空白沒寫字,沒有祝賀語,也沒有署名。

 

      (7)

五年級開始男女分班,苦兒也離開陳老師,轉學他校就讀。我和苦女在校內校外幾次迎面相遇,按當時接近青春期男女社交的習慣,相互視而不見。小學畢業了,我在全班53人之中排名倒數20幾,什麼獎也沒撈到。苦女獲頒好幾張獎狀,漂亮包裝紙封裝的獎品兩手抱不完。

畢業典禮結束,我在學校禮堂側門遇見苦女。他見我剛哭完,鼻子吸吸抽抽,連村里鄰長、設籍學校周邊公司行號,以及菜市場老人聯誼會提供的普獎都沒有,就叫我跟在她後面,領我到一間民宅的後門,朗聲喊了某某名字。應聲出來一位老阿伯,苦兒躲在他的身後,楞怔探出一顆剔得精光的腦袋瓜。苦女顯得虛怯,似擔心有什麼身影動作不小心落進他人眼裡,平白惹出閒話,但還是很有威嚴地命令阿伯進去拿一盒水彩給我。我從打開的窄門看到室內地板挖空,一排一排塑膠桶裡各種顏色的泥漿整齊擺放。地面層由數塊木板橫豎交叉,疊架成棋盤格子式的走道。我隨苦女走在上面,踉蹌之間抬眼看見滿身油彩的光頭苦兒,突然感到暈眩,身體一偏,失去了重心,隨即倒頭栽下,跌進盛滿黑色污泥的桶子裡。

 

       (8)

升上國中,苦女就讀升學率很高的明星學校,不僅成績名列前茅,外形越發俏麗出眾,個性也變得開朗樂觀。而我還是當初那個不上不下,身高體重維持138 cm+39公斤的小子。聖誕節舉行的運動會只上半天課,我一人在家備感無聊,拿出父親打麻將墊在牌桌的厚卡紙,把苦女送我的那盒水彩一口氣全部擠出來,有意製作一張特大號抽象風格的對折畫。我將擠出的顏料攪拌均勻,滿心以為會是一張曠世巨作,沒想到結果像是一灘從陰溝撈起的淤泥,置放太陽下曝曬好幾天,一直沒有全乾。

後來有須要寄卡片給人家的時候,凡是要說的話,不管是場面話,例行套話還是心裡的話,我一定另外打字,以外掛的方式隨件附上,決不在卡片上面寫字、署名,保持紙面的乾淨。即使沒有話說也一樣,不憚費工排版、設定印表機,一張紙上光光只有一個印刷字體的名字。

我的學生時代,沒有交到半個朋友。苦女和苦兒,就是我最接近交上朋友的時刻,總歸還是失敗了。此後我棄學逃家,在人生的路途流浪,直到有天被現在的家人撿回照顧,此生再沒收過任何聖誕卡片。聖誕節對我來說,從來不是白色,也無關其他繽紛色彩,一直都是一灘含含糊糊近乎黑色的印象。對!您說得沒錯!我的聖誕節就是有關一灘臭爛淤泥的回憶。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