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波士頓回紐約的AmTrak快車上,看著沿途散佈於林間各地的house外牆以白色的居多,然後是米色,火車風風火火地如箭矢般的速度,窗外風景泰半只能驚鴻一瞥。
這是第一次自己不開車、悠閒地搭火車看這一段的風景。
思緒一直徘徊於三十五年前伊在這裡唸書,十二年前還定居在康乃狄克被我攪亂一江春水的往事。距離伊最後那一封告別信也已經近十年。
白駒過隙。
這兩年數度旅次波士頓,都稱不上愉快的目的。借我之手解決老臣,一路飛來討論資遣條件等等種種不堪底事。落地後,直接自機場開車開車到分公司附近打尖。並非勻不出時間進城去尋覓伊曾經的點點滴滴,雖是心境極為不對,依然很想。
想。
就是不敢。
我沒有信心水來土掩地面對對人世無常、感情無能的那個連悲傷都不敢的自己。
行將暮年,那一個時刻該來的還是必須面對,上了歲數,該有的連結不該再讓它孤孤單單的留在年輕歲月的記憶裡。
火車停在Stamfort的夕陽下。
伊曾經住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康乃狄克州。後來伊mail了幾禎家裡庭院的照片,積雪甚深的一片廣袤雪白、以及那一隻名喚布丁的馬爾濟斯犬、伊戴著墨鏡開車的形影。
伊的容顏與小學時期、1985年回台陪我時幾無二異,伊在信中常說她頭髮都開始花白了。
我望向映在窗外上自己蒼圮的眼袋,皺紋深刻如刀削。
雅棠說我的人生課題在學習怎麼愛。
我該承認這一生不斷地在追逐一場又一場的徒然,而徒然之所以是徒然,總在於它沒有璀璨的火花也沒有低吟詠頌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榮格的書裡寫得盡是自己的寫照,原型主張裡,存在於自己心裡的那個小孩,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沒有被滿足的愛與匱乏,造就的這之後的情緒陰影。
曾經於一段關係裡,纏綿喘息之後的寂靜,她趴在胸前,道:「你對愛情真貪心。」
我沒有說話,大汗淋灕的躺在被褥凌亂的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
有嗎?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伊細數過我在部落格裡描述過的感情,開玩笑說這對伊不公平。
這當然不是一句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可以打發,對曾經來來去去留下傷痕的你我都不公平。學理一點,擺點譜用學問的言語來說的話,這是心理行為上的脫敏階段,只在不斷的打臉自己,每一句狠心的話,做出每一件決絕的事,都在把自尊磨平,把愛意耗盡。
即便有一萬個理由,我也很難解釋這一波又一波無法把自己打醒的重蹈覆徹,都只是在衝撞,想要衝撞出一點是否可能的一廂情願。
所以說它總是徒然。
人生課題之所以是課題,因為就是很難。
杜斯妥也夫斯基被流放而未完成的小說涅朵奇卡寫著一段話:「從小缺愛的人,會瘋狂的給不缺愛的人獻愛,就好像窮光蛋再給億萬富翁捐款。」
我就是那個追日的夸父,一窮二白還想再把自己給出去的窮光蛋。
這一生約莫也就是這個樣子。我一直以為學會苦笑是中年的我最大的收穫,原來不然。及其老矣,學會的是從容,學會的是接受,從容地接受分道揚鑣,從容地接受世事無常,從容地接受其實自己早已韶華老去。
所有的關係,情緒被消磨殆盡之後,緣分便已經走到了終點,一直敲不開的門,再敲下去就不禮貌了,這不過都是命中注定。
大蘋果的樓閣堂榭在餘暉中亮著金色的光芒,我想著鐵路另一端連接的康乃狄克與波士頓,連接的我與伊曾經青澀的兩小無嫌猜。
我向映在逐漸退去光芒奔向黝黑的車窗上的影子揮了揮手。
影子也對我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