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劇｜《宛如阿修羅》：女性內心深處，那些難以言說的「闇」

由是枝裕和導演，宮澤理惠、尾野真千子、蒼井優與廣瀨鈴擔綱主演的《宛如阿修羅》（阿修羅のごとく，2024），並非是枝裕和的原創作品，而是翻拍自 1979 年由 NHK 電視台製作、向田邦子編劇的同名日劇。

翻拍、改編在藝文圈內雖然並不罕見，但《宛如阿修羅》這個文本所衍伸的面貌之豐富，卻可謂傳奇：繼 1979 年由向田邦子編劇的原版電視劇之後，1999 年改寫為小說出版，2003 年再由八〇年代的名導森田芳光翻拍成電影，而後又於 2004、2013、2022 年三次改編為舞台劇。

2024 年的是枝裕和導演日劇版，是此文本最貼近現代的一次呈現。距離原始文本已將近 50 年，如何在保留昭和時空背景的同時，適度揉合當代價值觀，讓觀眾不至於與角色的距離過於遙遠？面對一份已經歷經多次改作的文本，又如何建構出屬於「是枝裕和」的詮釋風格？以上兩大問題，可說是是枝裕和本次處理《宛如阿修羅》的最大挑戰。

有森田芳光與大竹忍、黑木瞳、深津繪里、深田恭子合作的版本在前，老實說，對於本次是枝裕和版本，開播前我雖然期待，卻又矛盾地不怎麼看好。《橫山家之味》雖是我最喜愛的電影之一，不過在那之後，是枝裕和作品的風格與我的觀影偏好便開始產生分歧。不確定是時光流逝消磨了他的稜角，又或是跨足商業化的必然結果，他的作品越來越明顯地往溫情傾斜，再不見那種平靜表象之下的暗潮洶湧，以及帶點冷冽的鋒利。但意外的是，《宛如阿修羅》竟然成為繼《橫山家之味》後，我最喜愛的是枝裕和作品。它偶有俏皮的氛圍，基調比起原作更顯明亮，但光與暗的調和卻恰到好處。

姊妹之間，那些關於「愛」的矛盾

家族裡總有難以言說的秘密，而《宛如阿修羅》正是從竹澤家的秘密拉開序幕。三姐瀧子找了徵信社調查父親的行蹤，意外揭露了父親的外遇，第一集裡四姊妹們討論如何因應的家族會議群戲，立刻立體地呈現了四人的性格：邀集這場聚會的瀧子一板一眼、嚴肅認真，小妹咲子豔麗而張狂，與年齡相近的瀧子形成鮮明對比，兩人總是講沒幾句話就劍拔弩張起來。大姐綱子雖然年紀最長，但自由又不受社會禮教拘束，反倒是二姐卷子，相對保守、傳統、壓抑的家庭主婦形象，似乎更像是四人裡的大姐。

看似截然不同的四人，同樣身陷於以愛為名的矛盾。丈夫過世後隻身獨居的花藝老師綱子，介入了他人的婚姻，雖然幾次想要斬斷不倫，卻始終無法脫離；卷子明知丈夫鷹男外遇，卻咬牙隱忍不發；面對勝又釋出的好感與慾望，瀧子彆扭地難以直面自身對愛的渴求；看似灑脫前衛的咲子，其實對愛忠誠到近乎信仰，即使目睹拳擊手男友陣內與情人的幽會，也依然選擇原諒。

矛盾的不只是四人各自的生命課題，也存在於姊妹之間。或許所有的家庭關係，原本就是混亂的層層堆疊：由關心衍生出過度干涉，因距離太近而滋長妒忌與較勁，以及日常互動中隨時可能迸發的反脣相譏。小至綱子詢問卷子鷹男是否外遇，卷子不服氣地頂回一句「他又不是你」；大至瀧子和咲子累積多年的相互怨懟──同住一個房間的兩人從小就看不慣彼此，陣內在瀧子的婚禮刻意引人注目的行徑，更是讓瀧子大為震怒。然而，姐妹之間卻也存在無法斬斷的羈絆，即使瀧子再怎麼對咲子的張揚感到氣惱，得知咲子因為在脆弱之際發生的一夜情遭到勒索，她依然心疼地挺身而出。原因無他，因為，咲子是妹妹呀。

橫越兩代的外遇鏡像

「外遇」是《宛如阿修羅》的核心。是枝裕和的改編版本與向田邦子的原作相同，以四姐妹的母親之死為轉捩點，將故事切分為前後兩個篇章。前半段焦點在四姐妹對父親外遇一事的因應，後半段則轉回四姐妹各自的愛恨嗔癡。

其中，二姐卷子的處境，恰好是前半段的母親藤的鏡像。戲外的觀眾，在故事的前半段更貼近四姐妹的視角，於是我們和四姐妹相同，難以從藤那冷靜自持的面容窺探她到底對丈夫的出軌了解多少？如果知曉，又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境看待丈夫每週以公事為藉口，實則是與外頭的另一個家庭相聚的謊言？藤最強烈的情緒表現，只出現在從丈夫的大衣口袋發現玩具車那一刻──她憤怒地將玩具車用力朝紙門扔去，紙門被捅破了一個洞，正如藤長久以來戴在臉上的假面突然出現了裂縫。在倏忽即逝的一瞬間，藤成為了面目猙獰的阿修羅。

進入故事後半段，卷子瀕臨崩潰邊緣的痛苦頓時變得極為立體，而前半段對於藤的反應的節制處理，也因為卷子而清晰起來；母親與女兒，其實是一樣的。

這段劇情雖是沿用向田邦子的原版框架，但是枝裕和卻針對卷子的女兒洋子，增添了極具畫龍點睛之妙的改編。原版故事裡，洋子與卷子的關係，更像是卷子與藤的複製，同時隱隱透出宿命論的氛圍：女性的選擇、所處的關係，都深受家庭經驗的束縛，無法逃脫既定的劇本。目睹藤隻身站在父親外遇對象的門外的卷子，明明撞見藤的憂傷神色，卻未能成為她的支柱，而洋子也複製了相同的道路，即使意識到卷子的脆弱與孤寂，卻默默地以旁觀者的角度保持距離。

在是枝裕和的版本中，洋子則是主動往前一步，坦率地打破上一個世代總是不願明說的迂迴，告訴卷子她並非獨自一人：「跟我聊聊，聊什麼都可以。妳一個人承擔，我也很困擾，不知道媽心裡在想什麼。等妳變成外婆那樣就來不及了。」

藉由洋子與卷子的關係改編，是枝裕和巧妙地扭轉了《宛如阿修羅》的調性，讓新的一代得以突破宿命般的輪迴，並賦予她們鬆動既定枷鎖的能動性，替距今已將近五十年的文本注入了更貼近當代價值觀的生命力。

劇本以外，令人驚艷的攝影與配樂

除了劇本的調整和擴寫之外，攝影與配樂也是讓 2024 版《宛如阿修羅》如此出色的功臣。

負責本劇攝影的瀧本幹也，先前也曾在《海街日記》、《我的意外爸爸》、《第三次殺人》等作品擔任攝影指導，擁有多次與是枝裕和合作的經驗。此次的攝影，除了特別採用底片拍攝，力求重現昭和的時代氛圍，構圖角度上也呼應阿修羅「表象與內心之間存在難以揣測的落差」的主題，藉由牆壁、玻璃等障礙物，嘗試在鏡頭裡創造觀眾與角色之間的距離感。

另一個極具特色的攝影呈現，則是針對慾望的處理。由宮澤理惠飾演的大姐綱子，以及蒼井優飾演三姐瀧子，在劇中都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情慾戲，不過鏡頭的氛圍正如同姐妹兩人的性格，風格完全迥異。拍攝綱子時，為了凸顯角色本身強烈的性吸引力，畫面偏向暖調，讓綱子的妝容與服飾都更顯豔麗；而在拍攝瀧子時，則是刻意將光源調得極暗，微弱的光線更凸顯了慾望的曖昧與壓抑。

本劇配樂則是由日本新爵士樂團 fox capture plan 製作。乍聽團名，或許會感到陌生，但觀眾所熟知的多部知名日劇的配樂，例如《四重奏》、《重啟人生》、《Unmet－某腦外科醫的日記－》皆是由他們製作。單純以鼓、鋼琴、貝斯三件樂器組成的 fox capture plan，既擁有爵士的流暢韻味，又結合了搖滾跳躍的律動感，這樣的音樂風格，與以昭和為背景的《宛如阿修羅》結合，產生一種新舊風格碰撞的獨特衝突。

結語

繼 2015 年的《海街日記》，將近十年之後，是枝裕和再次挑戰以四姊妹為題材的改編。兩者之間存在不少相似的元素，都以父親的外遇為核心命題、都談四姊妹之間的關係交錯，卻展現了截然不同的情感紋理，比起《海街日記》的柔軟與可愛，《宛如阿修羅》更細膩描繪了女性內心深處難以言說的「闇」。

那群美麗的阿修羅們，溫婉自制的笑靨背後，究竟隱藏著妒忌、悲傷，還是壓抑的憤怒？在這部充滿張力的作品裡，是枝裕和對角色的細膩擴寫、瀧本幹也層次分明的攝影語言，以及演員群出色的表現，將人性最複雜卻真實的一面構築得極為立體。2024 版的《宛如阿修羅》，不僅探討了四姊妹各自對「愛」的矛盾，更透過代際的對比，勾勒出女性在不同時代中所面臨的束縛與選擇，並為這個已綿延將近半世紀的文本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讓現代的觀眾能夠獲得更多共鳴。

《宛如阿修羅》裡隱藏在表象之下的情感與矛盾，並不僅僅屬於竹澤家，而是屬於每一個女人。說到底，每一個女人，或許都是阿修羅吧？在溫柔的面具下反覆掙扎，嘗試尋求屬於自己的答案。

劇照提供：Netfl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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