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新懲教所,起源於上世紀七零年代下半葉,越戰以美軍敗走西貢告終,港府為了收容因畏懼赤潮而流亡的越南船民,臨時建的難民營。直至船民被遣返,它先後改建成戒毒及懲教用地,卻因囚犯超收率嚴峻,殘舊的牆體骨架無法承受擴建工程,連夷平重建也嫌虛擲公帑,而在前年五月份正式關閉。
現在,這所出自人道主義的失能建築,仍在考驗着來賓們的人性。
該處死,還是該教化?
礙於囚室蹲廁早已停止供水,少年掏出大串鑰匙,解開捆住鐵窗欄柵門的鍊鎖,親身內進,端出裝滿排泄物的手提膠桶。剎那間的牢門虛掩,名副其實天賜良機,可吳志安不僅沒有趁機竄逃,還慌忙爬往對面牆,堪比馬戲團的無毛猴急着避開馴獸師,就怕遭致虐打,等到牢門鎖上也無任何反抗。
單是想着如何處置社工,已令陳素腦子過載,連迎面飄來的整桶尿餲屎臭,亦難起到提神作用。眼看少女驚得怔在原地,委屈自己替人倒夜香的天賜,表情即由厭惡變為嬉笑,其變臉的絲滑程度,讓人不禁狐疑相識至今有哪些是真情實感、有哪些是虛情假意,邊徐步後退慎防打翻排泄物,邊暢談起事發經過。
「是咁的,當我假扮成外賣員㩒門鐘嗰時,佢知道自己無嗌外賣,係唔願意開門俾錢嘅。於是我急中生智咁同佢講『但係你網上付款噶喎!』,呢碌廢柴不單止無提醒我送錯單位,仲貪小便宜即刻領餐,嗰時我心諗『呢挺人真係要趁後生,捱多啲苦呀——』,理所當然地,我送佢去第二個地方製造更多痛苦,點知我有幸認識到心地同心口並重嘅女孩子,個名叫陳素,佢會點樣做?」
天賜剛好退至舍房大門,駐足舉目深思:「佢會做社工嘅社工,將佢調教返好。」
語畢掉頭推門而出,朝着空地草叢施肥澆灌。
這讓陳素想起朝早的漫長諮詢,其中蔣姑娘提及過的兩個重點,第一、男性通病不是把女性視為娼妓,便是聖母;第二、心理病態真的如同影視作品所呈現那般,嚮往得到母性無條件的接納和付出。難怪天賜自以為需要教化社工,才可達到懷着聖心大愛的摯友期望,但不,陳素只是名普通女生,恨不得馬上立刻宰了這個枉為社工,免得自己受牢獄之苦。
非要聽到舍房關門聲,吳志安才敢站起走近鐵閘,躬着身軀向陳素求饒。
「陳同學,」他面黃肌瘦,遍體瘀黑活脫是條人形斑點狗,「求你,放過我。」
焦灼得搔頭踱步的陳素,聞言翻了翻白眼,語帶諷刺:「放你去差館告發我哋囉,我實放過你㗎。」
「我發誓我唔會!人與人之間唔係應該有信任,有寬恕咩?」他三指朝天起誓,又攥着欄杆下跪,更合起雙掌祈禱,幾秒前還是無神論者來着,幾秒後便想靠着得救,甚麼都說得出口:「你唔記得天父嘅教導喇,想懲罰我到幾時啫?」
「信任?」陳素嗤之以鼻,甚至不屑正眼看他,「你咩都可以出賣。」
發現賣慘無效的吳志安,苦喪着臉跪行倒走,渾身紫黑與牆上霉斑毫無違和感,恰似人體彩繪融入背景,「唰——」擦破皮的膝蓋在水泥地面上拖拉,磨出兩道血痕,「唰——」退至囚窗月光夠不着的暗角,怨戾眼神在陰影裏閃出凶光,陰陽怪氣地說。
「真係咁緊張嘅話,殺咗我咪唔使煩。」
「你想死?」陳素背對站着,猜度會否是逆反心理的游說技巧。
「我嘅睇法係,你得返兩條路揀。」他用上社工的口吻,倒過來為對方梳理思路,「放過我,我發誓唔會返嚟覆踔,就算你唔信,至起碼良心好過;殺咗我,反正我唔想俾個白咭繼續折磨,不過好明顯,你落唔到手。」
這讓少女心頭一震,包庇凶手和親自動手是兩碼子事,自問對血腥場面的耐受性低,若跨過那道檻,恐怕以後連看到蕃茄醬也會大倒胃口,正如自更衣室至今,她便沒再喝過蕃茄牛肉湯。等下,為何要東拉西扯想到那麼遠,別再被話術唬弄了,太驚心動魄的,還是留給摯友享用為妙。
陳素轉過身來看向囚室,淡然道:「我唔使自己落手,鄭天賜喺到。」
「噗哧!」惹人嫌的便秘臉,洩氣得用嘴巴放了個響屁,卻啼笑皆非,樂得噴出幾英吋的唾沫星,悲得凝着幾毫升的淚顆子,嘎嘎的吵個不停,「你唔知我噅咗佢幾耐『了結我罷啦』,但佢係認真想教好我,你覺得自己勸得掂佢郁手,唔該快啲!」
言明活罪難饒的上句並不是死罪可赦,而是死有餘辜。他生不如死的崩潰狂笑,高亢、尖銳,如裹着砂紙的筆尖抽插耳膜,聽得陳素毛髮聳然,不由打了個顫,彷徨之下唯有衝出舍房與天賜對質。
農夫施肥是平均撒在土壤上,就天賜要別出新意,扶着桶子兩側,直朝花叢大力潑屎,方才白裏透紅的棱果花,轉眼泡了個泥漿浴,濃醇糞汁沿着花瓣弧度滴落。體驗着樸實的務農生活,可謂心情舒暢,時而靜謐觀賞那愈澆愈枯的花卉,時而叉腰眺望遠方,是對睿智和慈祥的稚拙模仿,暗忖,今天的自己又做了件大好事。
「喂,你!」陳素在斜對面不遠處大喊,大步逼近。
「點解要小題大做呢,」天賜如常反彈所有指責:「我做好事咋喎。」
「我需要,呼——」少女惱得長嘆了口氣,抬頭瞧見少年愛理不理地走開,便追趕在他背後,手刀反覆劈在手掌上強調:「我要彭宏毅謀殺罪成,跟住揭發李欣驕,文雨彤為保持形象而誤導我哋落假口供,前提係要吳志安死無對證,」她窘急張開雙臂,彷彿邏輯炸彈突然在面前起爆,劈頭蓋頂地斥罵:「而家個計劃玩完!坐監喇,你認為我係小題大做?」
誰知天賜倏地轉身:「你有無諗過,點解我哋做到朋友?」
「吓?」陳素煞住步伐,沒能弄懂他們的友誼與這事有何關聯。
「因為我未決定好係想傷害你,定係想親近你,所以我用最有效嘅方法,引你入局,等你覺得我有個討好嘅性格。當我要傷害你,表面上比欣驕更加正氣,理由係你要安樂死;當我要親近你,實際上比宏毅更加扭曲,藉口係我有精神病。」天賜毫不掩飾自己攻於心計,逐打了個響指,照字面意思就是在彈指之間,「就係咁,我比你認識嘅所有人都更加特別,你簽咗生死狀,只係為咗向我提供陪伴。」
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奈何陳素是個奉旨吃虧的高敏人。
「你無辦法身同感受,要靠盤算,我好早就知道!『你吸唔吸引我』同『你殺唔殺死佢』,完全無關!問題係我全部安排好晒去保護你,你就自把自為,連自己執手尾都做唔到!」
「既然你知道我係會盤算嘅人,仲覺得我唔知道可能要坐監?」
「咁點解咁蠢呀——!」陳素抓狂嘶吼,攥緊了垂放身側的雙拳,乃至山谷回音,才記起這可是非法禁錮失蹤者的官府用地,即忙捂住嘴巴,偏又既出難收,唯有瞪着既困惑又忿怒的大眼睛,落得虛作無聲。
然而天賜久未回話,試着戒掉自己概念混淆就借意偷換主題、真瘋假傻各參半的陋習,垂眸思索,想要向摯友交出個好歹有點內涵的答覆。你看,他的情緒有個老式撥桿開關,關閉時如空殼行走,開啟時只能膚淺地追求刺激,懷着最基本的喜怒哀樂,難有更深刻的東西,猶如一盞不能照亮整個房間的燈。認知到自己的情緒覆蓋率低,必須對經歷倍加覺察,把它詮釋為信念,以致他總是在人前撐起最陽光的笑臉。
這回少年恢復原廠設定,表情漠然,要比赤道無風帶的海面還更平靜,幾乎算是悲傷。但不,他感覺不到那份本該要壓着胸口、時刻提醒何謂善惡與好壞的絞痛,有夠幸運,連忠於自我也只是種障礙症。
「因為你無俾我殺死,我無殺死你,所以你上到天台同我講,我可以改變。」
縱是沒有情感內容的稚拙模仿,卻不帶虛假。
陳素當場錯愕僵住,沒想過那夜心直口快地釋出善意,竟教天賜持守不殺生戒,怕是透過導正社工證明自己也能改過,反過來害慘了他們。「唉,」女生別過臉去,嘆出了口白霧,又皺着眉頭斜瞟男生一眼,如是生氣得語塞,再次長吁了聲,「唉!」原來明瞭與困擾互不抵觸,即使明瞭背後禍因,仍會受當前局面困擾。
自問理虧的陳素只好耷拉着頭,糾結道。
「雖然好殘忍,但無人會在乎佢係生係死,風險太大喇。」
假如牢中的是某個流浪漢,想必有轉寰餘地,至於吳志安這種人渣,少女單純無法在心底找到寬恕理由,這樣反倒讓天賜更想貫徹始終,陳素確實比以往變得更壞,自己將會做到相反的事情。
關起撥桿的情緒波幅依然微不可察,少年不感到喜悅,卻有豁達的想法。
「我贊成,不過你要自己殺。」
語畢撿起膠桶回到舍房,留在原處的少女無奈得直拍額頭,躊躇片刻,還是決定進去室內再三勸說。正好天賜端來椅子坐在牢前,先以自備的消毒液搓手,再嗑了兩顆令過動症能專注閱讀的維他命乙群,翻開書本朗誦,有別於初相識時的演化論科普書,他居然在唸老子道德經。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
隔着窄長的囚區走廊目睹此景,荒謬至極教人傻眼,少年只管無腦背書唸口簧,社工如魂魄不齊似的側臥地上發愣,莫名其妙的滑稽表演,顯然無法帶來任何有用的進展。既不願枉費唇舌唸誦經文,又難以說服摯友打消念頭,更沒有心理準備犯下謀殺,陳素索性撒手離去,獨個打開手機電筒走夜路往返。
2012年01月26日(星期四)
午夜時份,陳素穿過前院鐵藝大閘,順道將擅取的鐵鍬掉到花圃歸還,徑直朝着主樓前行,回到旅房門口。按理與蔣姑娘面談不用耗上整天,原想兩父女外食的安之,卻又不見人影,點個外賣充飢作罷,如今聽到隔壁傳來的鑰匙聲,從速開門探頭,慰問女兒覺得這次諮詢是否順利。
慎防父親捲入中止未遂的謀殺案,陳素敷衍稱是,更對今日行蹤隻字不提。
猜出女兒藏着心事,安之沒有過問太多,逐從房間拿出特意預留的外賣,當作宵夜遞上。成天到晚不是挖坑就是遠足,陳素早已餓得肚子打鼓,歇了口氣接過,上前拍背致意,兩人在走廊提前說過晚安了,便回到各自的房間。這裏牆壁很薄,隔音較差,吃飽飯洗完澡坐在床頭,仍能聽到老爸熬夜看影片的噪音——
電台主持在談論「瑪雅末日預言」,據聞年尾有尼比魯星撞擊地球。
這並非陳素的失眠原因,真的世界末日反而不用那麼苦惱,可惜稍微有點理智,都不會指望某則似真疑假的末日預言,而大安旨意地坐以待斃。整個瑪雅古代文明在一夜間匿跡,不負責任大玩失蹤,別奢望他們的曆法能有多靠譜了。
於是少女從床沿背囊掏出錢包,零錢撒到棉被上,量化權衡殺與不殺的好壞。譬如,殺人是錯的,就把硬幣移向左;放生要坐監,則把硬幣移向右,隨着列舉理由增加而堆疊成塔。
直到左面摞起四枚硬幣,「殺人是錯的」、「尊重朋友意願」、「被發現的話,將不能以脅從犯為由脫罪,刑罰會更重」、「假設人真的有靈魂,死不安寧,還得下地獄對着李欣驕」。毋庸置疑,其餘的零錢無不撥到右面了,盤點吳志安的可鄙品行,已經大比分領先,憑其該死程度大幅拋離陽壽。若將流出影片壓價拋售,請別忘記自己也在逐點拋壽。
等等,摞起幾塊銅板就足以正當化殺人嗎?自認無法不存偏見的陳素,雖說很可能是下不了手的藉口,但還是決定求問天主,討厭概率的女生在情急下訴諸概率,賭上兩年來的失血量,擲公字、定生死。
哐!拾圓硬幣如外籍來華的泳手般,從拇指跳板躍起,白皮黃心在空中轉體。
零水花的落在手上,黏着緊張感分泌的手汗,陳素攤開手看,得出了不饒人的洋紫荊圖案,難道連天主也贊成少女大開殺戒?在半信半疑中再三嘗試,居然連續四遍得出相同結果,終在第五遍來不及接住硬幣,叮咚掉到地面,隆隆微響不知滾到哪裏。
陳素蹲着搜視,探手床底左右拍打,在摸到能抵兩天吃麵包當早餐的十元同時,忽的吃痛扎手,瞧見食指頭滲出小血珠,便拔出正在充電的手機,側趴下來照向床下窺個究竟。陶磚地面披着灰塵,床架木頭受潮發霉,不算太糟,至少藏在眼不見為淨的地方去了,而在那個日軍屠殺的惡夢裏,光着身子找到大碼睡裙的位置上——
有支針,正與高競天扎在夢遊喪屍頭上的款式相符。
兩指拿捏起來細看,疑心生暗鬼的兩頭張望,除非有人閒到大老遠的跑來這間旅館,聽着海浪針灸拔罐,否則如何解釋它的由來?關於尼比魯星會否撞擊地球,陳素無從知曉,能確定的是怪醫正在暗處潛伏着,或因失去僭建小天地而記恨。別急,先顧好能力所及的事情再算,噢,硬幣朝上那面,依然是洋紫荊。
鑑於房間無故出現毫針,陳素下樓買來半打汽水回去旅房,倒空鋁罐,投進零錢,利用牙線及膠布連接拉環和衣架,三罐掛門,三罐掛窗,用作即時通報入侵者的響鬧裝置。繼而在門墊和窗台撒下圖釘,磨尖牙刷放到邊桌,遇着夢遊喪屍亦不至於手無寸鐵,雖然要避免殃及提供清潔服務的菲傭姐姐,早上起床得花時間收拾才行,但總比遭屍群攀窗破門、生吞活剝來得要強。
這是個天陰的上午,看似周詳的想法又再被現實打臉,罐子裏滿是糖漿和甜精,硬幣全都黏住內層,搖不出丁點聲音來,由睡醒那刻起便毀掉了整天心情,中等資優又再怪責自己是個中度智障,惱羞得她摀住額頭。
經事長智的陳素洗乾淨罐子備用,收起圖釘,穿着耐髒的深棗色運動套裝,到隔壁三零四號房拍門。逼着老爸早起吃早餐有三個好處,第一、補圓他想要的親子相處,為昨天失聯而致歉;第二、帶着倦意應酬女兒,與理想的情況不符能降低期望,往後才不會太黏人;第三、當監護人的情感得到安撫時,其管教方式也較為寬鬆。畢竟陳素有正事要辦,不容得有人阻撓。
跟呵欠連連的安之在茶餐廳聊天,談到瑪雅末日預言,意外發現他愛聽陰謀論消遣,又指從事會計行業,曾見過許多公司帳務的可疑態樣,而那些排他性的富商俱樂部,究其本質便是秘密社團。對旁人而言或許是悶蛋話題,陳素倒是不反感這種以偏概全的論調,好像能聽懂就代表你很聰明,儘管你壓根沒有參與在調查之中,盡是些不能從梅窩鄉鎮學到的事。
先等女兒我渡過危險,再陪老爸你天荒夜譚,好嗎?
吃完早飯了,陳素趕往芝新懲教所,腿累得要死,昨日的乳酸堆積使得肌肉痠痛,無疑是乘往愉景灣套頭棍毆後走最多路,也最蛋疼的一天,女孩子甚至沒有卵蛋。無謂刁難體力不好的自己,與其爬繩攀過鐵絲網,乾脆從背包取出大鉗子剪出個出入口,又是不問自取的工具,無妨,等天黑回去便會還給旅館。
在枯禿的樹蔭下,瞧見坐着午睡的天賜蓋住毯子,包裹到頸喉,像是從襁褓伸頭出來的小男嬰,算是在裝可愛嗎?險些忘掉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變態,臨時起意就想當好人,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陳素沒好氣地搖搖頭,搖走那股想咬死他的衝動,照直走邁往舍房。
雖則把吳志安的安變作入土為安的安,他們才能苟且偷安,但少女依然想在摯友和社工身上博彩,連擲公字的天意也不遵循了,獨站在囚室鐵閘前,抱着不切實際的期望能找到折衷方案。
陳素不知該如何開口,問了些無關痛癢的技術細節,就當是談判的暖身。
「呢到同梅窩有段距離,點解天賜可以捉你走咁遠,唔俾人發現?」
蜷縮暗角的社工悶聲不響,僅伸出食指示意。陳素循着其指尖望去,瞄到另間囚室裏,有個三十二吋超大容量行李箱,以及幾支碎裂的玻璃小瓶,原是向少女施予安樂死時預備的噴妥鈉、巴夫龍、氨化鉀來着。估計是廢物利用對吳志安打麻醉針,人體對摺塞入箱子裏長征。
可是偶然腎上腺素飆升不等於肌耐力,天賜怎麼能扛着成年男子的體重玩起爬繩?社工氣息奄弱地說,當絞索套在你的脖子上,繩尾端被拋過圍牆橫樑向下拉拽,不想縊死的你別無選擇,唯有配合向上攀爬。其實那個白咭大可撬門進來,就是嫌無聊,致力於創新,偏要自製頸椎牽引吊架來個物理治療。
緊接着的日子,少年閒來沒事便送來幾瓶水,有時得挨餓兩三天,才可啃白麵包和生雞蛋。陳素聞言打開背包拉鏈,端出裝着小披薩的外帶紙盒,表示能分給社工吃,前提是別再躲在陰影裏,把話攤開來講。
向來怕髒的陳素竟移開天賜的椅子,直接盤坐在廢墟地上,務求與吳志安在平等位置交談,他可不配得被尊重地對待,要怪就怪少女由衷相信善良的藉口。但當捏着披薩遞向鐵閘時,難免有種在餵飼狗隻的既視感,太羞辱人了,除非有些人畜生不如到連當狗也是抬舉。
吧唧,吧唧,棄暗投明的社工埋頭苦吃,掬起披薩用芝士擦臉。
「鍾意搞未成年𡃁妹,天生㗎?」陳素本想主動談和,卻忍不住挖苦。
「佢係雨彤,唔係兒童。」吳志安往嘴裏猛塞餅皮,除非出現奇蹟恍然想起何謂廉恥,否則此刻臉頰通紅只是沾上肉醬罷了,芝士在長滿黃垢的牙齒之間拉絲,他口齒不清道:「真愛唔應該有年齡限制,我只係投錯胎,早咗廿年出世。」
「真愛?警方調查你嘅失蹤,佢諗都唔諗就攞你做擋箭牌,話你逼佢賣片。」
吳志安聞言停住手,嚥下那口披薩,低頭苦笑:「雨彤平安無事就足夠喇,我唔怪佢,就算瞞住我做援交都唔怪佢。真男人要識得愛屋及烏,係我無用,全副身家都醫唔好岳父爸爸,搞到佢走去搵金主爸爸。」又是個情癡和痴漢的混合體,怪不得跟宏毅相處起來那麼合拍。
戀童戀到單方面想結婚,算是稀有種了,陳素被他的屁話煎熬得仰頭放空,去他爸的,你要不要聽聽看你在說甚麼?能容忍曾跟自己打砲的女孩也跟客人打砲,就是真男人的傳統美德?
「隨便你點諗,上到法庭照樣會俾人當成戀童癖。」
「你兩個捉走我唔係犯法呀?」請他吃披薩卻換來得寸進尺的反嗆。
舍房肅靜得只剩下社工急速的咀嚼聲,逐根手指舔吮餘香,罔顧指甲縫正藏匿屎漬。你看,我們或許無從準確衡量何謂正邪善惡,也不可估量別人心裏有多少基督,但當碰見太噁爛的髒東西時,打掃衛生肯定沒錯,這是為何老天通過硬幣特准少女殺生。
陳素轉頭望向囚區走廊出口,又不甘於逃避,不自覺地摳弄拇指,以密集頻率抓刮着倒刺,蓋過腦袋中的噪音。難得近幾天沒有在摳手,傷口才剛癒合,偏要手賤撕掉了活着的表皮。
好歹給我個理由饒過你,她如此暗忖,神色凝重道。
「你幫唔到文雨彤,點解仲要同佢搶生意,將我貴買賤賣?」
眼看惆悵都寫在少女臉上,吳志安復刻了那副故作諒解的模樣,把披薩擱在大腿,正視當下的對話。自命肩負助人使命的好好先生,連被禁錮虐待也既往不咎,倒過來開解學生,既是把良知掏出來擼的職業病發作,亦在增加自己脫險的機會。
「我哋係時候要放下過去,開始療癒內心。雖然我唔怕戴綠帽,但我接受唔到雨彤去做援交,太唔潔身自愛,仲要同李欣驕嗰班童黨玩埋,成日喺學校到撩事鬥非。陳同學,你真係個好女仔嚟,呢件事從來唔係針對你,你無做錯,無人咁得閒特登懲罰你。生命中係有好多不如意,各有各嘅不幸,我哋面對悲傷所作出嘅反應,無可避免咁影響到周遭嘅人,你要學識原諒自己。」
吳志安自我感動到流下眼淚,訴說不得已的苦衷。
「只係雨彤唔肯洗心革面、停做援交,我同佢鬥氣啫。」
這狗屁不通的廢話,教陳素訝異得兩眼發直,到底自己是有多賤,才會連受害原因也那麼微不足道?甚至與金錢或情慾無關,就是有個胡攪蠻纏的噁男在拈酸吃醋,便要淪為附帶損害。
很快,訝異透出悲傷,悲傷化為瞋怨,少女站起身子投下高大黑影,從嘴巴呼出的不再是寒冬的白霧,而是硝煙。隨手拾起地上的早已過期滅火器,恨不得把社工全身骨頭打碎,讓這支失效的壓縮氣瓶發揮原有用途,撲熄心頭怒火。
「鏗——」舉起滅火器砸向大鐵鍊,氣得喊破嗓音,「你唔想佢賣身,」
「鏗——」囚門應聲劇震,鎖頭還是堅固得很,「賣我就無所謂?」
「鏗——」廢金屬的敲擊掩蓋不住低氣壓的狂號,陳素時斷時續地喘着罵道:「想勸娼為良,定逼良為娼,你諗清諗楚先啦!」
暫且歇息三秒,又再喪鐘三鳴,羅列出這個三次元蘿莉控的罪狀,「戀童,偽善,雙標𨶙!」鮮少飆髒話的陳素固然有點不太熟練,但有些雙標只能來自生殖器,比裂腦實驗的夢遊喪屍還更奇妙。睾丸,卵巢,孽種與牠們的產地,左右各有兩個,兩個各持己見。
這時天賜披頭散髮的走進來,抱着毯子,揉着惺忪睡眼:「瞓緊覺㗎,吳老兄。」
「你同我過蒞,開閘!」陳素大聲喝令,連次拍打鐵閘以示催促。
「哦,等陣⋯⋯」驚覺摯友來了的天賜慢步上前,握着鑰匙圈逐條嘗試。
嚇得連退幾步的吳志安,數天以來蜷曲取暖,駝背已成常態,現下卻如低身伺機反咬的犬隻般,趁着少年沒睡飽變遲鈍,而少女挺不證自明的是個睾酮低、力氣小、只等被挾持的人質。他可不能放過這線生機,就賭天賜不敢冒險誤傷友軍,並看準開門的瞬間,朝着陳素衝去飛撲擒抱!
「鏗——」鋼合金滅火器重擊在社工臉上,門牙斷裂噴出,整個後仰倒地。
挺不證自明的被當場打臉,低估了對方,高估了自己,更沒考慮到因挨餓受凍而體力急降。但陳素沒有就此罷手,掄起碳鋼瓶體甩擊在胸口,肋骨劈啪作響,幾乎要將人鋤進地裏,當她誤觸壓把灑出化學泡劑時,吳志安亦應景地口吐白沫。你說得對,我們面對悲傷所作出的反應,無可避免地影響到周遭的人,你要原諒自己,反正我是不原諒你。
痛得吳志安在地上打滾,肢體扭曲,有如發皺的洗碗布被擰出肥皂泡,血流滿面,還硬要逞口舌之強。
「我有咩錯?社工要做嘅事,從來都係幫人認清困難!如果我無落井下石,你都唔會接受現實,仲匿埋喺屋企喊苦喊忽!」缺牙漏風的喊話愈發高亢,譴責大家都不懂他的用心良苦,「睇吓而家嘅你,識得捍衛自己,出手教訓嗰啲傷害咗你嘅人!係我,裝備好你,面對到呢個世界嘅醜陋!我無做錯,我只係盡咗社工嘅職責!」
他話音剛落,就被少女用腳踹頭致暈,後腦杓落地,「咚。」
鬆手掉落的滅火器,沿着地面坡度,滾至吃剩的披薩上黏住不動,那個命中頭部壓印在瓶體的人臉凹痕,正枕着夏威夷風情的鳳梨和培根,仰面向筋疲力竭的陳素。扶着牆面大口喘氣,良久未從震怒的心悸中平復,靜立片晌,方知自己實在怕得雙手狂抖。
忽有張毯子扔來蓋住吳志安的臉,天賜走到摯友身旁,體貼地把短柄尖鎚遞上,用意顯然易見,就是放心拿去鑿碎腦袋不用怕髒,已蓋好毯子限制了血濺範圍。
「埋尾?」天賜當然能說得如此閒常。
走過這條三彎九曲的心理歷程,差不多該要斬草除根,但不,俘虜手無寸鐵地昏倒腳邊,根本無法構成足夠直觀的生命威脅,難以讓未曾受軍訓的陳素狠下殺着。長年受辱的副產品是自我加諸的羞愧感,已非甚麼新鮮事,衝動使然的暴行所帶來的短暫振作,結論是累到骨子裏去,於事無補又加倍蒙羞,明明身邊充斥着嗜血成性的施虐狂,自己卻擺脫不了那些無形枷鎖。
含混不清的情緒湧上心頭,陳素眼眸裏閃出淚光,懊喪抱頭,雙腿併攏着蹲下身去,緊縮成團,擺出低無可低的弱者姿態。
天賜拍了拍摯友肩膀,無能力在乎,只有蒼白的安慰:「好喇,唔使逼自己。」
打個勾就完事的情感支持,沒有任何不妥,事關少年低落時也是這種操作,把撥桿關起來,閒置它半小時又沒那回事。循例回到座椅,吃維他命乙群,重頭唸起已復讀百遍的道德經,毫無意義的背書連睡前故事也不是,對不省人事的枉為人說教。
古籍漸如魔音貫腦,逐字逐句鞭笞着少女的耳膜,頭痛欲裂,哪怕從天賜口中唸出來的是聖經,大抵也起不了驅鬼作用,就是牧師當場暴斃。這才回想起蔣姑娘所說的話,廢話,他不僅是有毒而已。為結束這齣無休無止的鬧劇,陳素凝着濃重鼻音,輕聲呼喚,召見那位一直在場的第四人——
「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