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諧音的趣味性似乎令當代臺灣人沈醉其中,不論五光十色紛雜的店家招牌,又或是反覆出現於社群媒體的迷因梗圖,都讓當代社會中充斥著某種詼諧與幽默氛圍。「猩的展」是藝術家李承亮於臺南梵私人美術館推出的最新個展,本次的個展不僅承襲他過去長久發展的猩猩元素,更將對於物件巨大化的迷戀展露無遺。讓我不禁佩服他總是能在每一次展出推進創作的思考,或許本次展出大跨步式的試驗也與空間本身所具備的調性相關。展覽名稱的單字組合,以雙關、諧音梗的方式作為外衣,內在實則包藏著豐富雜陳且從未品嚐過的彩糖。展出的作品或許有著全「新」的創作,又或是與「猩」息息相關,似乎是在「原始」與「創新」之間來回游移。不妨透過進入由藝術家打造的宇宙,找出本次展覽究竟歸屬於「猩球」還是「星球」吧。
作品〈太空漫遊的直立空間〉全景圖
初發與錯覺
如果展覽可以被看作藝術家個人特質的縮影,那麼書寫何不從藝術家與書寫者之間的關係談起?或許是我並不想要採取巡禮式的作品導覽,也可能是在每一次對談都能夠挖掘出嶄新思考路徑,李承亮提供的每一個資訊,就像是人類演進的進程,逐步從模糊趨近於清晰。
對於李承亮而言,電影史上至關經典的科幻巨作〈2001太空漫遊〉與本展緊密相關,入口處作品〈太空漫遊的直立空間〉更像是某種對經典意象的致敬。爬梳創作者過去發展的脈絡,不難發現他對於「物」與「巨大化」的迷戀,像是上了雙面背膠的標籤與他緊密相貼。然而,這種巨大化物件卻也成為我錯讀作品的插曲。步入展覽空間之前,擺置在梵私人美術館門口巨大的金屬質地雕塑讓人誤解,錯把這個像是假山石形式的物件斷定為李承亮所製。因為有種錯覺是科幻電影的世界裡,總有個橋段是主角必須得穿越某個行星亂石群,才能夠通往浩瀚無垠的宇宙或是資源豐沛的未知異星。殊不知在踏入正式展間內,才能夠意識到藝術家對於巨大化的標準絕非物件擬仿式再現,而是藉由再現的行為,重新拓展出專屬於個人的「創造」成果。我會說聳立在入口處的〈太空漫遊的直立空間〉令人摒息,並非他在材料的使用上是多麽驚人,而是每次經過此作時總能夠延展出新的體驗。輕易的讓人感到懾服,這不是物件的再現所能達到的效果,而是藉著他如同火神赫菲斯托斯那種創造的驚人才能,建構出超越「用」的物件之成果。1而隱藏在八道門內部的鏡面或是金屬、木質難辨之物,在視線掃過緊貼穹頂的乖乖餅乾與之相伴後,科技所綁定的冰冷感受隨之消散。因為這是專屬於臺灣文化的共同默契,是會心一笑的神秘學玩笑,也是藝術家埋下的遊戲性伏筆。
崇拜的身體與邀請
我們是否都將自我的本質視若無睹?提問的出發點並非直接挑戰普世價值,而是透過此一提問,重新提醒觀者藝術家的提問,提問並非以利刃切割區分出絕對解答。相反的,不論是過去對巨大化的癡迷,又或是煞費巧思的將材質重複使用。對我來說,皆與某種鈍器敲擊的積累過程相似,他留下的痕跡總是深刻且難以忽視,他創造的感官體驗更是強烈且綿延而至。你會猜想他是否對於物件存在某種依戀,巨大化無疑是對於個人思考投注於其中的真實展現。但是你不會說這是一種盲目的崇拜行為,反之,他巨大化的物件與其說是自我實現,不如用更精準的用語是一種「邀請」。
既然作為邀請又何以被詮釋為一種崇拜呢?我想必須抬頭仰望的身體,它成為無法忽視的存在,卻也是一種不容質疑的存在。〈太空漫遊的直立空間〉讓仰望從裡到外,始終如一地貫徹於觀看的身體。你說邀請是源自於不完整的觀看,我會說這有部分是裝置中精準的語言,貓眼讓觀看成為邀請卡。邀請卡總是將資訊濃縮,這種濃縮是來自完整之物的精煉,是具備完整資訊的當然之物。那麼窺探的欲求與高聳而立的裝置交織,欲求在窺探過後沒有獲得滿足,那麼推開門、踏進太空艙成為解答。踏入直立空間內部,安置於地面的鏡面似乎將高聳與遙遠抹除,置於頂端的「乖乖」、「穹頂」彷彿近在咫尺。這是藉著低頭姿態與物件共同創造的效果,顯示出媒介與身體之間交疊的重要性。或許崇拜從來不會是雙向的,此作同樣印證此推斷,進入太空艙的空間後再也無法向外觀看,你能做的僅有仰望與俯視。我會斷言這是純粹的身體,仰望的那刻意味著內部空間的細節盡收眼底。它是沒有來回交流的單向告解,或許沒有告解室那般肅默,但是太空漫遊象徵著時間移動與尺度微縮下的絕對孤寂。移動總是與時間密不可分的,踩踏的每一個觸感絕非無意義,而是透過踩踏的身體經驗感受著時間與流動的抽離。
作品〈太空漫遊的直立空間〉空間內部穹頂
作品〈太空漫遊的直立空間〉內部鏡面部件
滿溢而出的有機變化性
不要忘記時間!或許這是李承亮在展覽中反覆提醒觀眾的。歷久彌新的物件、電影與材質似乎都是他心之所向,聳立的物件貫穿空間,目的並非作為細節的遮掩。反之,像是波峰波谷的劇烈差異讓人迷戀,延續身體與物件之間的關係,不僅限於大小、高低及質地的變化。在展場中不斷增生的創作行為以及現成物,都成為觀展的線性時間中趣味的變化,重複的觀看便會發現,「猩的展」絕非開展即定格的完成式,反而是在時間演進下不斷處在當下的現在進行式,或是反覆深掘後的未來式。
例如安置在八邊立方體這座猛獸的後方,同樣懸掛著巨大無比的繪畫作品,《橫濱星猩》系列作是由原尺幅十公尺的作品裁切而成。儘管畫作為藝術家於橫濱駐村時創作而成,但是他卻能夠靈巧的調度作品,將作品轉換成嶄新的形式語言。有趣的是,畫作內容描繪的猩猩被分割後卻不孤獨,此區的作品像是某種猩猩樂園環繞其中。躺臥在〈橫濱星猩〉一側的〈猩猩石板椅〉回應前段的「邀請」,座椅由臺灣常見的石板椅改造而成,猩猩的頭部被安裝於椅背頂端,頭部則分別被置入許多現成物,讓觀看更具趣味。作為觀眾無須擔憂與其相視,猩猩面容的乘坐者背對背相倚,趣味性更在將「椅背」一詞的挑弄間浮現。或許乘坐邀請已包含足夠的互動性,但是李承亮並不滿足於此,安放在石板椅區域中的〈聖經石特輯〉摻入更多敘事元素。不論是藝術家親身前往拍攝的動機,又或是最終完成的攝影集。被攝的「聖經石」都已經被經歷重重轉換,換言之,儘管該座大石的本質並未改變,卻在加諸定義後使其成為極富故事性的媒介物。
作品《橫濱星猩》Part1~Part3
作品〈猩猩石板椅〉
作品〈聖經石特輯〉
相同的邏輯對應到另一側,包括〈猩猩壁畫〉與〈鷹路燈〉等作都納入極度有機的陳設,靈光一現的將佈展鷹架全然保留,同樣高聳、同樣富含材質性的呼應著其他作品。而在〈猩猩壁畫〉則表現出另一種「之間」的狀態,跟隨著身體與展牆的位置變換,繪畫遂成為可見與不可見的游移狀態。如此有機的狀態不免讓人想到李承亮過去的作品〈HELLO還是BYE BYE〉2,行為表演的過程轉化為錄像作品,讓作品內容有著水車般的滾動增生之效果。或許作品初始的樣態並非澄澈,但是透過觀眾介入作品和內容之間,反覆洗滌出清澈的閱讀結論。但是藝術家介入的痕跡始終存在,而這也是筆者反覆造訪展場時,看見物件由各自微小之處不斷生長的藝術家巧思。
作品〈小山〉
作品〈猩猩石〉(前),作品〈猩猩壁畫〉(後方牆面)
從內容到本質
置身於展場空間,整體的展出脈絡也絕非由科幻與猩猩環繞,否則這樣的觀展體驗將轉變為某種「猩球崛起」真實版吧。對於形式與材質總是有著極高的敏銳度,讓作品除了敘事內容之外,物件本身的形式細節都顯得精準且面面俱到。例如散落在展場各處的石雕作品〈猩猩石〉與陶瓷作品〈小山〉,皆分別展現出藝術家對於材料嫻熟的「匠藝」3,這並非貶義的技藝劃分。因為物件所陳列出來的樣態,不僅作為藝術家主體對於美學的判斷依據,它更能夠讓每一位踏進空間的觀者,以最為客觀的感官經驗來進入其中。我們可以看到〈小山〉系列的作品竟然真的不只是小山,不論是藏身於後方牆面近似行星般的球體繪畫,又或是作為臺座的收納木箱,藝術家佈設的每一個物件都充斥著豐沛的形式語言。
對我來說展覽最後方的〈油畫左轉彎〉系列作,是表現極為精彩的作品。誠如本段開頭所論及藝術家對於形式掌握的精準,此系列作為藝術家長時間將個人創作意圖反覆灌注其中的載體。作為一件從2017年便已經完成的作品,卻也是從未真正完成。它綻放出的不僅是令人錯落的方向指引,它更乘載著每一次展覽所能夠供給的內容,卻也因為他強烈的形式語言,讓作品除了內容之外,更疊加出濃烈的形式想像。呼應著入口處〈太空漫遊的直立空間〉的物件形式,不僅是方向的引導造成感官刺激,更因為與場域中的鏡面相互映照,方向引導不是作品本身的內容,反而成為觀眾自由拓荒的遼闊空間。
1.關於火神赫菲斯托斯的相關思考,可以參照凡爾農所著之《大師為你說的希臘神話:永遠的宇宙諸神人》。
2.相關作品內容參照藝術家李承亮個人網站,網址:https://chengliang-li.squarespace.com/work#/new-gallery-2/(檢閱於2024年8月20日)
3.關於「匠藝」的相關思考,可以參照理查.桑內特之著作《匠人》。理查.桑內特(Richard Sennett),《匠人:創造者的技藝》(臺北市:馬可孛羅文化出版),頁299-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