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戲要怎麼寫？（二）

繼打戲要怎麼寫？（一），第二三篇注重在打戲最常出現的問題點，這些問題對打戲的危害巨大，所以接下來的兩篇不是「要怎麼寫」，而是「不要怎麼寫」。

打戲寫得好的方法有很多，但是打戲出現以下兩點通常就注定會翻車，因此重要性高到可以放在第二三篇來談。

這兩點簡單來說，就是打戲不要細，以及打戲不要趁機設定大怒灌。

這兩個問題講起來很容易理解，但是心中的慾望總是會要我們就這樣做，因此算是容易得知又難以避免的心魔，值得好好分析認識。

原本打算寫一篇談這兩件事，但寫著寫著又爆字數了，所以只好拆成兩篇，哈。

不要給我五根手指

各位，又到了說故事時間。

我認識一個朋友，他的美術功底非常厲害，是那種第一次畫同人周邊然後擺到同人誌展覽，可以在第一天賣到斷貨，賣到連見本（展示品）都賣掉的強者。但是他沒有再參加第二次，因為他覺得畫別人的東西來賣沒有啥意思，要也是畫自己的原創作品。

後來，他心血來潮想要寫武俠小說，於是他開始認真地寫。

但是沒過幾天，他就不寫了。他事後跟我們聊到寫小說，感慨地說小說真是難寫，他試著在開場就安排一場激烈的戰鬥，兩個高手互相出招，你來我往好不精彩。

他試著一拳一拳仔細地寫，想把畫面刻畫到可以看見文字就聯想到畫面如何激烈，主角一拳從左上太陽穴打去，反派就從右下食指中指連成劍指反戳⋯⋯等等的細節。

但是這樣寫太累了，他寫了十幾招互轟之後就持續不下去，棄更了。

我當時只覺得他沒有經驗，功力不足寫不了這些場景，我當時可是一個房間的擺設就可以隨便呵護培養刻上一千字啊。

幾十年過去，我現在一想，才發覺嫩的是我，我朋友才是對的，他敏銳的藝術直覺阻止他寫下去。

這樣的寫法，問題出在繁瑣。

讀者想要看的是愛恨情仇、是戲，不是拳拳互毆，不是刀光劍影，不是揍過來的拳頭上的汗毛，也不是如來神掌的五根手指姿勢怎麼擺。

將帥氣招式寫得天花亂墜、色香味俱全是我們寫作者的一種天然衝動與藝術慾望，但是過於細緻的描述，只會讓戰鬥節奏變慢，降低情緒與戲劇的濃度。

我的朋友可以在漫畫中用變態的畫功對戰鬥場面無限細緻描繪，讓每一格漫畫都是視覺的饗宴。但是主要部分的動作、劇情還是用大塊的形狀與人體姿態完整呈現在讀者眼前，讀者可以愉快地看戲，忽略細節，等日後有機會再來一格格欣賞那些遺漏的細節，像在玩「尋找威利」一樣。

這是繪畫的天然優勢，但這招用在小說畫面描寫裡，會帶來可怕的反效果。

用一樣的心力來描述細節與瑣碎的動作，讀者會看到大篇幅的文字牆，盡是某某如何出了某招帶來某種色彩，某某揮刀砍向對手左腳但對方腳跟一翹緊緊閃過。你來我往看起來很熱鬧，但這其實不是讀者要看的，這種東西多了只會造成視覺疲勞。

讀者要看的，是動作戲。

什麼是動作戲？就是帶有戲感的動作。每個描寫出來的動作都是為了引導劇情，抒發角色的情感，抒發讀者的共鳴。

就連山神布蘭登・山德森也在講解動作戲如何寫的影片中特別提到「一拳接一拳（Blow by Blow）」的寫法有多大的問題：

山神說：

「我之前說一拳接一拳不好，因為太無趣，尤其在文字媒體上特別無趣。它在視覺媒體上會很有趣，但是純文字的話很無聊。後來有個Youtuber指正我，一拳接一拳的動作戲在任何媒體上都很無聊！

「如果你想要寫一場精彩的戰鬥，不要一拳接一拳，你要寫的是角色的進展，角色達成了什麼，角色的某個東西變強或變弱，讓打鬥變成令角色或劇情有進展的場合。」

你不能在兩個高手互相交換一輪招式之後，什麼東西都沒變。你需要給讀者一點進展，例如小明心底明瞭了小新招式的特色，或一招之後對方臉上多出了一道血痕，或者自己的彈匣幾乎打空。

克制你想要無窮細化，視覺描繪動作的慾望，將精力用在整合動作與進展、動作與情緒，動作的描寫不用多，打到情緒點、爽點上最重要。

讓我來舉幾個例子：

西遊記漫畫

小時候，我在學校圖書館看過一套漫畫版的西遊記，在這套書裡，孫悟空會花很多心思跟小妖套情報，等套到關鍵情報之後，孫悟空就會立刻掏出金箍棒，然後用一格畫面畫出孫悟空持棒橫掃，小妖怪滿洞飛，旁邊旁白乾淨俐落：「滿洞小妖，盡皆一棒打死」。

對於小妖怪，作者沒有餘裕交代孫大聖是怎麼一隻一隻處理掉的，在篇幅有限的兒童漫畫裡面，一格就要處理完。將剩下的篇幅與兒童那可憐的專注力用在最重要的部分——對決關卡大頭目，以及拯救師父的高潮戲。

我們在寫作時，也要取捨動作的細緻度，越詳細的描述，讀者的腦內畫面播放速度就越慢。因此，跟劇情無關但合理的打鬥，例如雙方試探的互相招式，你可以老老實實用一千字交代，也可以用「雙方你來我往亂招互揍十幾手，臉上到處留下傷痕」，之類的一兩句話快轉過去，然後馬上引出真正的殺手鐧，製造對決高潮並推進劇情。

三國演義長坂坡

第二個例子是古典名著「三國演義」裡面的長坂坡之戰。

這場戰役的前奏是劉備退走時，曹操的虎豹騎壓境，頓時軍民慌亂，戰場亂成一團，趙雲為了救出幼主劉禪，在亂軍之中殺進殺出，並遇上曹軍敵將，趙雲只好挺槍對戰：

卻說鍾縉、鍾紳，二人攔住趙雲廝殺。趙雲挺槍便刺。鍾縉當先揮大斧來迎。兩馬相交，戰不三合，被雲一槍刺落馬下，奪路便走。

背後鍾紳持戟趕來，馬尾相衝，那枝戟只在趙雲後心內弄影。雲急撥轉馬頭，恰好兩胸相拍。雲左手持槍隔過畫戟，右手拔出青釭寶劍砍去，帶盔連腦，砍去一半，紳落馬而死，餘眾奔散。

只用了一百餘字，就將緊湊的戰鬥交代完，換成白話文也可能只有三百字。

趙雲和敵人的打鬥，只有簡單描寫幾筆，然後就用「戰不三合」快速解決第一人，接著是對決鐘紳時細緻的動作描寫，為了就是帶出超級神兵「青釭劍」第一次亮相殺人的震攝感。此前花了五六十字細緻描繪的對戰動作，在「帶盔連腦，砍去一半」八個字鮮活顯示這神兵有多鋒利後，把整場打戲俐落收尾。

作者讓趙雲秋風落葉似地砍完敵將，塑造出在一團亂軍之中殺敵遠遁的速度感，然後將劇情帶到下一個段落，讓張飛接手：

言未已，張飛睜目又喝曰：「燕人張翼德在此！誰敢來決死戰？」曹操見張飛如此氣概，頗有退心。飛望見曹操後軍陣腳移動，乃挺矛又喝曰：「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卻是何故！」

喊聲未絕，曹操身邊夏侯傑驚得肝膽碎裂，倒撞於馬下。操便回馬而走。於是諸軍眾將一齊望西逃奔。

一團混亂的戰局在張飛單騎橫江挺矛的整理下，情勢瞬間從混沌亂戰回到緊繃的兩軍對峙。

然後在張飛的巧計與虎吼下，化解了曹軍的攻勢，甚至讓他們臨陣大亂，創造了劉軍繼續撤退的機遇。

整個打戲設計從趙雲救幼主的機動亂戰，嘎然而止在張飛橫江挺矛，接著變成曹軍潰逃的高潮上。故事動線流暢、人物性格特出，讓人看得熱血沸騰。

而這之間，並不需要太多的武打動作，純粹是靠描繪「軍勢」，以及藉由萬軍中英雄人物的超人舉動來引起讀者的激昂情緒，製造戲劇感。

下一篇，我會用尖酸刻薄的語氣來談「不要設定大怒灌」這件事。各位下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