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作的地方偶爾會遇到寫作的老師(雖然把自己畫進這個圈子是蠻厚臉皮的事),在我們依然充斥尷尬的言談間,最後他都會問問我讀了什麼書,這好像台灣人們打招呼時總會在對話間隨口提一句「食飽未?」不一定要有意思,但總會反射性問一下。我劈裡啪啦跟老師提到這本書,當我說到:「我很討厭這本書,它讓我覺得好像被聰明的人看破了什麼而覺得煩躁。」聽我這麼說,老師忍不住笑了出來。我自認為那算一種招降,在書寫技術層面的佩服,但也不代表就情感或是故事鋪陳層面能夠是全然的喜愛。至少我很明確的感受到當我讀到一半時,我對《在女與公之間》便充滿了焦躁或是惱怒這無法明確分界的情緒於思緒之中,有種厲害的人就在這裡,而我什麼時候能往那個高度邁進?基於這種期待的自我投射,反覆體驗著許恩恩的文字。
直至整本書讀完再重新思考,我還是覺得許恩恩很聰明(很抱歉請容我以這種標籤式的說法去形容僅透過文字所產生我對於這個人的想像)。在以前讀政治系,開始接觸無論是紙頁中記載的智識,或是教授課堂間分享他們身體實踐的過往昔日,便在我心中漸漸埋入一種在社運圈待久的人都有種刻板的自視甚高形象。我認知的「聰明」,是因為搞社運的人比起一般人更關心這社會的運作邏輯,捕捉了種種一般人視為背景的細節,在他們之前,「群眾」像是赤裸的困獸,有一套習以為之的生活型態。社運圈的人要做的就是見縫將其破壞,挑釁日常,把你玉米濃湯中的配料全都攪拌出來,重新挑選合適的放入。
不消說,書名取《在女與公之間》有一點敏感度,或同溫層有些交疊的人大概都有個想像:又是女,又有公,是不是又離不開性別、權位、公部門等關鍵字了?我也沒有因為許恩恩初試啼聲就奪得大獎而格外期待,但在被規訓得可徹底,即便是各自毫無關聯的短篇小說,我仍按順序從首篇開始讀起,就被〈文播員〉深深吸引,可以說是好看極了。
〈文播員〉之所以馬上讓我一頭栽入,是因為我喜歡以小說為擋箭牌的前提下,仍猜略得到有幾分真實的描述。我喜歡作者沒死,我有點惡質,喜歡從故事中推論哪些部分為真,是作者暗度其中的真心話。我就是有種感覺,〈文播員〉只是一小角,即便不需要後記我仍可以從其他篇章去摸索出許恩恩的包裝在劇情底下的思緒。倒也不是針對她,那只是一種我習慣的閱讀策略而已。而收錄在本作的諸多作品也以一貫貼身經驗為前提,拼湊了、揭露了她想讓讀者見到的自己(當然,還是可以用小說為藉口虛構並加以否定這都是我的超譯)。
也因為有些能夠產生共鳴的職場經歷所勾起的回憶,前半的作品閱讀起來都還富饒趣味,在扣除與小說母題貼合的作品,就出現一些坦白說我認為毫不相干的作品收錄其中,那部分倒沒有讓我特別喜歡的內容。但就一篇在寫描述月經的短篇〈經痛仔的祈禱〉中,書寫經血流動的畫面過於逼真,十足地展現那所謂我說書寫技術的折服:「她的身體不斷散發出一種彷彿看得見車水馬龍的路線管線們運輸著熱騰騰的血在皮膚內而像是火山噴發那樣的磅礴鼓聲,同時又演出一段失去秩序的神經們打結打架互撞互毆在懸崖邊隨時有幾段幾根幾條要墜落下去的尖銳弦音。(187-188)」有時候總難免想著,特定的領域果然還是只有特定的群體才能精湛地處理。那無關乎劇情,而就純粹記錄這件事她做得很好,至少濃湯中是挖得到還不錯的配料,而不管湯品調配的濃稠與否。
關於公的部分,細數曾經在大學畢業後短暫投入競選工作的我,不是要說政治骯髒這種看破人性的失落感謝,而是有些人的面相只有實際接觸過才是最真實的,當然,這不僅限於政治圈才會發生,只是高強度的工作環境總會特別有機會接觸。在〈決定〉與〈小世界〉中,接連讓我想起那段刺激的回憶,當你離開職場多年後發現社會新聞上先前共事者跳河自殺,後來又在網路讀到繪聲繪影的小說試圖拆穿自殺者的假面具時,那些與死者一手交流過的經驗就會在在浮現。〈決定〉說得並沒那麼可怕,但是它肯定普及,累積多了,那就不對勁了。從女性不幸被視為「身份」進入公部門/領域時,本身即是悲哀。裡面有諸多故事可被作為祭品,召喚我曾觸目所及的經驗。用以現在的生活對照往昔,竟也只能可悲幸然地表以:「女與公的故事,肯定還持續上演著,而還好我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