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說完後，聽到有人反對，這聲音卻不是來自 A 和 C。
D：恐怕我無法同意你剛才說的內容，你的言論帶有相當大的偏見與錯誤。
B 轉身，看見穿著一身傳統教士服飾的D，下意識地交叉起雙手，姿態相當的防備。
B：沒想到在這個偏僻之地也能遇見你們，難道你們的傳教足跡已經延伸到這個人煙稀少的小鎮？你穿這一身出門在外不覺得不方便？
D：身為族人，你出門在外不應該在外族朋友面前抹黑我們的傳統。
B：呵，我並非抹黑傳統，我只是道出了一些眾所皆知不是人人說出口的事實。
A 和 C 在一旁，清晰地感受到這兩位同族人之間濃厚的火藥味和明顯的敵意。
D：你對我們的傳統究竟了解多少？你對所謂的『事實』又有多少了解？很可能你只接觸到被扭曲的片面之詞！
B：同樣的話我奉還給你。你大可不必如此激動，若我剛才的言論有任何不妥，你可以直接指出。這兩位外族朋友和你一樣信仰神明，而我這個無神論者正處於人數上的劣勢。感謝神明吧，這不就是一個絕佳機會，讓你可以譴責我這個不敬神明的無神論者？
D：我無意攻擊你，我的族人。我只是認為你所選擇的道路有誤，而我有責任在外族友人面前澄清我們的宗教傳統並非如你所描述的那般不堪。
B：若放在古時，像我這樣的人必將被你們肉體消滅，靈魂按照你們的教義也會永淪地獄，不是嗎？
D：事實並非完全如此，歷史的脈絡遠比你想像的複雜。
B：尊敬的教士，你說『並非完全如此』，言下之意不就是承認確有這種可能，而且這種可能性並不低微，若果翻查歷史，在過往我也算是一種異端，那是最可惡的那種異端。
D：你總是以被壓迫者的視角詮釋歷史，卻忽略了我們宗教傳統同時擔任著保護者、啟蒙者與引領者的角色。
B：你們是啟蒙者？那請問你們啟蒙了什麼、教導了什麼？教導人們凡是宗教信條皆為真理？教導人們教士的行為無可置疑？教導族人應當千年萬年順從那些所謂的神聖律法而不容絲毫變革？若你們的教導確如你所言正確無誤，我們的族群又怎會經歷如此多的苦難？難道你還要補充一句，這一切都是神明對凡人的考驗與試煉嗎？
D 搖了搖頭。
D：你身上負面的情緒太多了，這與你自稱的理性相去甚遠。
B：彼此彼此。
D：你在宗教學校長大，難道根據你的觀察，你的那些教士師長全都是那種食古不化且日日壓迫學生的人？你我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B：正如你所言，我過去的那些師長雖然略為古板，但大多並非惡人。然而，真正壓迫人的並非某個特定的人，而是那禁錮我族群思想的教條，以及那些假借神聖思想之名為己謀利的階層，思想的力量並非個人能抗拒，階層的利益也不以個人喜惡而動搖。人們常以為自己遵循正確的思想行正義之舉，卻在實際上做了錯事，這在我族的歷史上並非罕見。
D：你如此否定傳統、崇尚現代，你又如何確信你現在所信奉的思想就是正確的呢？
B：的確，我無法確信，但是，我會盡可能地思考、質疑並調整我的觀點。不同於宗教教條式的一成不變，我的世界觀允許自我修正。我實驗、我觀察、我改進，這正是科學精神的核心。我根據可觀察的事實理性行事，而非將意志寄託於虛無縹緲的古代神話。傳統宗教在理性現代科學面前節節敗退，這不正是其有效性缺失的明證？
D：現代科學並非萬能，你所推崇的現代理性本身就有其局限。你以為自己已洞悉世界更深一層的真相，但很可能你只是盲人摸象，觸及冰山一角就誤認為已掌握全貌。科學主義（Scientism）只在特定領域特定範圍內自洽有效，然而人們無法單純從科學中尋得生命的所有答案。近年來宗教思潮再度興起，為何？這是你無法否認的事實，宗教的能量並非如此的簡單。
B：對你這樣的教士而言，這想必是令人欣喜的發展吧？在你們看來是復興，在我看來是退步。我必須承認，我低估了愚昧無知的力量，低估了人們對迷信的渴求，沒想到心理精神安慰的巿場如此的巨大。但這些終究只是迷信，是建立在無法證實神話上的空中樓閣。它們如夢幻泡影，如海市蜃樓，經不起嚴謹的推敲，也終將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D：你視之為迷信，但對我族中無數人而言，這卻是真實存在的意義源泉！科學能告訴你生命的來源與目的嗎？科學能回答你生命的意義為何嗎？科學能解釋人死後的歸宿嗎？科學無法真正指導一個人核心世界觀的建立！人們會迷茫，會感到空虛，人們需要一個生命的方向！科學無法提供！
B：科學確實無法回答你提出的這些問題，我同樣認為這些關於存在意義的問題至關重要。然而，我絕不認為這些問題需要由神明來回答，需要由某個『先知』來解答。世上宗教眾多，各自的神話故事互不相同，我大可隨機選擇一個來信奉，然後宣稱自己已知曉『生命的意義』，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寧願用自己的眼耳去看去聽，而非堅信那些經過無數次修改後流傳下來的古老神話。
D：這正是迷信現代性（modernity）帶來的災難，你指責我們的傳統宗教禁錮了人們思想，難道你不也被你信奉的現代性所禁錮？你對神話不屑一顧，但現代性本身或許只是另一種人造的神話。若你細心回顧歷史，就會發現科學發展進程中也有許多虔誠的信仰者，歷史遠比你那簡單的現代進步史觀所認為的豐富多彩。
B：哈！你說得對，也許我確已被現代性的信仰所禁錮，但我寧可被那些可以證實、可以重複驗證的事物所禁錮，能被確定的遠比海市蜃樓優勝。
D：你不明白，正是對現代性的迷信造成了人們精神上的虛無，是對現代性的盲從瓦解了人們的道德基礎。你只看到現代性解放的一面，卻察覺不到它為我們族群帶來的深重危機。
B：只要我們腳踏實地，就能一步步走向更美好的未來，文明的進步也是如此。在文明進程中難免有這樣那樣的失誤與曲折，導致人們在挫敗回首探尋一些早已失去價值的古老事物，但最終今日必將勝過昔日，現代必將勝過古代。若你們能放下那些你們引以為榮的過去，或許能更快迎接更為光明的未來。
D：現代真的比過去更好嗎？你說這些話時，彷彿自己是一位真正的先知，但你真的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只要你環顧四周，就會發現道德的普遍墮落，人們越發自私自利，忽視對群體的責任；人們不再遵守諾言，對生命得過且過；人們對神明失去敬意，只認金錢，只追逐權力與可見的利益；人們生活放蕩，邪淫好色，行為不潔。人們已失去古時的樸素誠實，變得狡猾，變得不擇手段，不知榮辱，只知算計。
B 沉默不語，依然交叉著雙臂。
D：看看現今這個世界，到處都是金錢至上的資本主義消費主義、舉目皆為冷冰冰的工業化與標準化，向上望是如怪物般的官僚體系，點綴四周的是將一切意義還原為原子與數字的科學主義、娛樂化膚淺化的大眾政治、缺乏深度的文化、賣弄新造詞彙的現代廉價知識分子。生命的意義究竟何在？人越來越變得成為機器，人的價值甚至還不如沒有生命的機器。你們自以為在追求進步，但那只是一個幻覺，你們不過是在追逐名為現代性的時尚潮流。蒼白的現代性平庸只能用如吸毒般短暫享樂的行為來對抗，卻注定徒勞無功，你們創造出崎型的怪物，為它無知的生命奉獻出所有。
B：這種論調我在國內早已聽過無數次，毫無新意。你們總是對古代懷有難以證實的美好幻想，認為凡是古代的凡是傳統的都是美麗的。若古代真如你所言美好，古人的平均壽命就不會如此短暫。你們總將對古代的美夢投射到歷史詮釋上，但古代的殘酷難道就缺席了嗎？你說古人樸素純粹，然而古人殺嬰屠城時也毫不手軟，這些在現代社會絕對是戰犯的行為，在古時卻是人人稱讚的英雄事跡。難道這就是你們崇古派教士所要推行的『古代道德』？
B 揮了揮手，繼續道：
B︰你說現代人道德墮落至極，難道你們教士階層就不墮落？這甚至不需舉現代例子，熟讀經文律法如你，也知曉經文中對此有諸多記載。那些經文中描述的古代祭司、教士、國王、貴族難道就不貪財好色？難道就都敬畏神明？若你認為信仰宗教、尊敬神明就不會道德墮落，那你在反駁你自己信仰的經文！『古代是黃金時代』不過是另一個神話罷了。現代或許不如我們想像中完美，但其進步也遠超古代！我實在無法理解那些動輒主張復古的人，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復活什麼嗎？回到幾百年前就一切安好？哈！真是天真得可愛！
D：我的族人，你也熟讀經文，卻為自己的立場而曲解其意。教士可能在道德上有所墮落，但這與不信神明帶來的災難性墮落本質上不同。
B：兩者有何區別？我實在看不出來。
D：神與人的位置顛倒了！這種影響遠比你想像的深遠！
B：哈，這絕對是好事。
D：你不懂！孩子你完全不懂！神必須被置於首位！人必須居於神之後！這是最大的區別！這個顛倒比某些教士的道德墮落嚴重得多！
B：真是瘋狂！當我需要食物時，難道我不去尋找能為我烹飪的人，而去祈求神明賜予？當我渴求知識時，難道我不去請教老師，而去祈求神明啟示？若神明真能回應人的一切需求，為何我族在歷史長河中屢遭慘敗，頻遇天災？哦，你會說這是神對人的懲罰，人必需要繼續相信神！
B 帶著厭惡的語氣。
B︰不，我們不需要神，也不需要神的幫助，我們只需要人。是人幫助了人，也只有人能幫助人，神大可安居天界永不下凡，這才是世間最佳秩序！從古至今，是人類自己一步步從石器時代走到今天，即使曾經需要神來為人提供心靈慰藉，如今已完全無此必要！人類自己就能開創自己的道路，文明只會愈發進步！
D：對我而言，這才是最大的瘋狂。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你們將摧毀自己文明的根基，你們甚至可能為人類帶來滅絕。難道一次比一次更可怕的戰爭沒有讓你們反思？難道科技發展到人類憑一枚炸彈就能抹去數十萬甚至數百萬生命，沒有讓你們感到恐懼？時代真的在進步嗎？抑或在倒退？為何科技如此發達，貧困人口依然眾多，饑餓仍未消除？為何科技無法阻止仇恨，你們讚頌的現代先進思想無法制止政治的愈加瘋狂？你們難道不反思嗎？若現代性真如童話般美好，為何發展至今仍有如此多人生活在現世地獄中？
B：我們會反思，但我們不需要神來指導反思。人總有各種私念，但我們不需要一個私念無限大的神！
D：你們既然信奉科學，那若你們的前提就錯誤，又如何得出正確的推論？若神明確實存在，你們一切假設都將淪為笑談。
B：若神明確實存在，那就給我證明！神在哪裡？告訴我，神在哪裡！我看不見，摸不著，聽不到。看吧，你們什麼都證明不了，卻要求人們盲目相信。哈，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D：你們總認為人類能解決一切，憑藉人的理性克服所有難題，只要給你們足夠的時間，就會創造烏托邦般的文明。不，我告訴你們，事實並非如此。無論科技發展到何種程度，無論你們所謂的現代政治思想更新到何種版本，無論人們對現代性的追逐演變成何種難以想像的形態，你們認為的美好世界烏托邦都不會到來！
B：我們不需要絕對完美的未來，我們只求相對更好的明天。現在或許尚不夠美好，但未來必有實現之道。過去饑餓奪走無數生命，如今越來越少人因饑餓而死；過去多數人目不識丁，如今文盲率持續下降，教育日益普及，文明是切切實在進步，你不可否認這些！
D：在你所謂那相對美好的未來到來之前，恐怕你得先祈禱人類不要自我毀滅。你們不是認為人類普遍理性嗎？那人類又怎會自我滅亡呢？
B 深深吸了一口氣。
B：我認為群體間仇恨的根源之一，正是宗教本身。
D：這是何等的偏見！
B：這非偏見，而是最真實的事實。你認為我族的宗教傳統是最正確的，對吧？
D：當然如此，我為此感到自豪。你不應拒絕自己的傳統，沒有它就沒有我們，沒有它也就沒有你。
B：你認為我們的宗教傳統最為正確，而我們的敵國同樣認為他們的宗教傳統最為正確，這不正是仇恨的源頭嗎？
D：並非所有人都得到真神的眷顧。
B：你是說我們得到真神的眷顧，而我們的敵人沒有？若你如此認為，那我同樣可以主張，其實是我們的敵人得到真神的眷顧，否則你看，上次戰爭我們是如何慘敗的？我們敗得多麼徹底。
D：荒謬絕倫！胡說八道！我難以置信這些惡毒的言論竟出自我族人之口！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B：哈，這你就無法接受了嗎？既然真神站在敵人那邊，何不我們舉國改信敵國信仰？或許下次戰爭我們就能扳回一城？
D：如此不敬神明！無神論已毒害你至深！真是無可救藥！
B：我深愛自己這片土地的文化，但我不愛我文化那些只存於神話故事中的神！我只愛我能見到的人！這就算無可救藥嗎？你才是無可救藥！
D：你不懂！你真的不懂！你不明白一個文明文化的真正根源！
A 和 C注意到 D 正艱難地壓抑著自己的怒火。
D：我為在外族友人面前失態深表歉意。我向你們兩位保證，我們的文化傳統絕非如此不堪。我希望你們有朝一日能造訪我們國家，去看看那些尚未被現代性（modernity）侵蝕的地區是何等熱情好客。
B：夠了！也許我和你都是笑話。我們國內政治有多混亂，明眼人踏上國土便一目了然，不必再對外族友人說這些表面話了。你說我不知道一個文明文化的真正源頭，我承認在過去，我們的先知、我們的祭司、我們的貴族肩負著文化傳承的責任，但一個文明文化的真正源泉只能是該文明的所有人民！先知已不在了！祭司已不在了！貴族已不在了！你們這些教士在未來也將與世俗學者無異。到那時，我們文明的文化依然會傳承下去。客觀地說，你們終將消逝，而歷史的巨輪仍會滾動。
B︰或許你們現今仍能影響某些政客左右時局，但那也救不了你們。人生不應只有神，人生不應只為神，這是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所嚮往的美麗未來，你們想像中的美麗我們不需要，你們或者很認真地做一些你們認為是正確的事，但歷史會證明你們是錯誤的，希望你們早日接受這一事實。
B 情緒激動地說完這些，深吸一口氣，轉向 A 和 C。
B︰很抱歉，我得先行離開，我在鎮上還會停留一段時間，有機會再與你們交談。
B 離開後，A 和 C 注意到 D 臉上有深深的失落表情，並聽見 D 輕聲自語。
D︰孩子們為何就是不懂呢？他們會毀滅自己的，沒有神，他們會毀滅自己的。孩子們並不相信。老師，我不明白，我已盡力保持耐心，老師，我想盡我所能，但無論如何都做不好，孩子們始終不理解，孩子們只相信他們自己。神啊，我該怎麼辦，為何人世間充斥著如此多虛假的希望，為何人間充滿著不可避免的災難？神啊，我的神啊…
這份失落對 C 來說相當的陌生，C 從未在自己的國家見過如此悲傷的教士。
(神話上的美麗．第七部份．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