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接觸安眠藥時,我的睡眠情況確實有大幅改善。從一夜驚醒四、五次,到無夢到天明。
直到隨著搬家換了醫生,藥物廠牌跟著一改再改,許久不擾我睡眠的夢境又開始隨著藥物催化
浮現,清晰地、張牙舞爪地想要掙脫夢境的束縛,主宰我的現實。
其中最滲人的,竟是屬於國中時代應試高壓時期的記憶變體。夢裡,我收到一張張試卷定我前
途生死,七零八落的數字飄在紙上,任憑我不顧一旁眾同儕的嗤笑起身撈捕,又跌下座位深入
教室底端的深淵都拾不回來。我的前程就這麼跌落不見底的深谷了。
但那些夢境並沒有停,座位前方的試卷傳回來,在我用黑色原子筆寫下的姓名底下,姓裡帶雙
刀的一名男孩落了款,紅色的批註尖刺都像血痕將我拆解。咒語般的錯誤方程式割斷了邏輯的
連貫性,也將我分裂為荒謬的碎塊。
接下來,夢中的我將另一張以紅筆割上我的名字的試卷往後傳給一個嬌小可人的女同窗,她的
姓名、容貌已模糊,殘存的只有同樣亂舞的紅字與判詞般的批註。
驚醒後,我才帶著恐懼的餘韻想起畢業至今已經十多年了,大學、研究所都順利畢業,也在社
會的一角耕耘著,世界並沒有隨著一張張試卷上的紅字肢解我的未來,但或許,在那般高壓的
考試文化下,同窗情誼卻是在一場場比試較勁中嫌隙盡生。
無論是現實或是夢中,國中時期的男女對峙終不像岩井俊二的電影《情書》那般純善唯美。
少年藤井樹可以為了多和傾慕的少女藤井樹獨處,二人在日落後的狹窄停車棚內以腳踏車踏板
發電,少男少女在昏暗微弱的燈光下對著英語試卷答案;在圖書館書堆後白簾下相互窺視對方
的一舉一動,青澀情愫隨著忽明忽滅的光線流淌於二人之間。
甚至,他一筆一劃地在圖書館借閱卡上寫下他倆共有的名字,在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
借閱卡後方描摹她的形貌,他將他的戀慕都刻劃進他倆共有的那些時空中了。
若說渡邊博子給藤井樹寄出的一封封書信是成年人情意清晰的情書,那麼少男少女藤井樹間共
有的情書回憶或許就藏在那張錯發的試卷、那近百張他寫著她名字的借閱卡裡,笨拙而朦朧。
現實中,我和那名姓中帶兩把刀的男孩在畢業後還以社交軟體斷斷續續地連絡了近十年。
我們在大學轉學考時相互鼓勵要一舉上第一志願,在挑燈夜戰時相互調侃落榜時的滑稽模樣,
在轉學考說明會時偶遇。並肩巡繞心儀的那所大學,一臉驕傲自信的在校生向我們展示當日校
園擺攤的各學院產品,陽光跨過棚子落到我們中間,他指著偌大的校園說了些什麼,如今已深
埋記憶深處再搆不得,只記得我笑得彎下了腰,蹲在地上好一陣子,咀嚼著那一刻對考試勢在
必得的傲氣與對身旁戰友難得的同袍情誼。
那年八月,我倆雙雙落榜,我常想,若是我們能堂而皇之地一同成為那所學校的一員,是否那
個午後陽光間氤氳虹彩便能發散、昇華成某種不一樣的物質,但落榜後的生活仍緊湊地追趕著
我,思緒總到此戛然而止。
在那之後,我們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展示彼此的生活。當他在研究所逆襲翻身考上第一志願後
,隨之而來的繁重課業、實習使他性子裡本有的那些化萬物為戲謔一笑的可親特質變形為令人
憎厭的憤世妒俗,諷刺的是,曾經厭棄他的那些異性們紛紛隨著名校散發的光環聚攏於他身側
。我們的談話也不再以各自的學術裡想為中心,取而代之的,是他如數家珍般地擺列出那些看
上他前程而趨之若鶩的追求者。我該說他物化女性嗎?作為異性友人,我不禁為他身邊的那些
女孩們捏一把冷汗。若是支持他淺嘗這些惡魔遞上的甜美果實,他十年寒窗苦讀的報償,我便
成了背叛自己性別的罪人,將一個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孩們推進重重機關的婚戀市場裡,萬劫
不復;若是不支持呢,又好似有違朋友道義。抑或是,我不想親手將他推向他人?這種絲密纏
繞般的迷亂太過扎人,我不願被包裹其中。掙扎間,十多年來的友誼霎時在一次次偽裝成機智
口舌爭鋒中化為撕裂彼此的獠牙利刃。
就像成年後的仍對那段青澀情意懵懂不明的藤井樹(女)一般,我至今仍不知當時我對那男孩湧
現的依賴、忌妒,以至於引發決裂的情感是出於少時而成的熟悉轉化而成的依戀,或是應試教
育下文理分等而成的自卑情結所致。
或許學生時期的那些紅字批註沒有置我於絕地,但他名字裡的那兩把刀,最終還是刺向了他,
也刺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