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生下來就是一個肉塊了。 我不用喝水,也不用進食。 因為我是肉塊。 但我跟那些被陳列在市場販賣,供人食用的肉塊,有所不同。 人們不會吃我,因為他們迷戀我肌肉的紋理,我肉塊的形狀,還有我所帶給它們的精神價值。 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來到我神聖的寶座前面,膜拜我,讚美我。 一開始,我對這種崇拜是相當享受的,因為我看見自己是如此的特別。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第一百天的時候,我發現我開始厭倦了。 「哇,好漂亮的肌肉紋理!」 一個來觀賞我的男人驚呼道。 「我可以摸看看嗎?」 「不行。」 警衛阻止了他。 男人有些難過。 「我也好想擁有一個這麼漂亮的肉塊⋯⋯。」 「前面有肉塊紀念品區,您可以選購一個喜歡的,這樣您也會有漂亮的肉塊。」 「⋯⋯。」 這種對話,每天都會發生好幾次。 老實說,我覺得他們需要我,但也不需要我。 因為他們看著那些紀念品的視線,跟看著我的眼神,同樣狂熱。 所以我看著那個男人,滿足地離去了。 就跟我每天見到的無數人一樣。 一樣的讚美。 一樣的喜歡。 ⋯⋯一樣的空洞。 他們所擁有的高度相似性,令我對這些讚美,越來越麻木。 我多希望有人,可以不要讚美我。 「⋯⋯。」 有的,確實有另一群人,他們不會讚美我。 我看向角落那群人。 他們討厭我。 他們說我的紋理,醜陋極了,根本對不上他們的品味。 他們一點都不會想來這裡排隊觀看我。 他們更喜歡另一個地方的肉塊,他們說那個肉塊的紋理更美。 「這會讓我好一點嗎?」 「⋯⋯。」 「不會。」 因為他們的評價,還是根基於肌肉紋理。 這份討厭的本質,跟喜歡的本質,並無不同。 我每天都被泡在精神的福馬林裡面,為了這些喜歡與討厭,延續我的價值。 當然,我的身體也泡在福馬林裡,它們運作的很好,維持了我的完美性。 讓我⋯⋯太過完美了。 但我不想先提這件事,因為我更想交換說福馬林的順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可能我瘋了吧? 怎麼會期待有人能理解「精神福馬林」呢? 因為那些維持我肉塊完整的工作人員,做的實在太好了。 他們為了掩蓋氣味,每天都為我噴上新鮮的肉味。 從來沒有人聞到我真實的味道過。 你若問我,為什麼我能這麼肯定? 因為他們的反應,一看就知道了。 每張臉,都是一樣的驚嘆、討好與臣服。 再不然,就是嫌惡、攻擊與不屑。 直到有一天,一個女人,來到了我的面前。 但她很奇怪。 真的很奇怪。 她的眼神,沒有讚美我。 也沒有嫌棄我。 她只是冷靜且困惑的看著我。 就像是,她不是在看我的⋯⋯肉塊一樣? 我有點激動。 我想被她看見! 她走上前,警衛攔住了她。 「女士,再喜歡肉塊,也不能隨意觸摸。」 「我不打算摸它。」 「⋯⋯。」 我有沒有聽錯? 我不敢相信,她剛剛說了什麼。 「你身上,有一種腐肉的味道。」 她這樣對我說。 但她的語氣,並不是嫌棄,而是平靜地敘述著。 她聞到了。 她真的聞到了。 我居然開始期待,她將要說的每一句話。 「為什麼你要在這裡?」 我知道她在問什麼。 因為她問我的方式,就像是拿著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把我剖開,看見我裡面,不那麼令人崇拜的部分。 我感到害怕,同時也有點⋯⋯期待。 因為居然有人⋯⋯一開始就不把我當成「肉塊」。 她的存在很奇怪,但也讓我感到安心。 因為我在她眼裡看到的自己,不是「肉塊」。 而是其它的東西⋯⋯。 老實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對那個自己,已經有點陌生了。 但是那感覺並不壞,甚至可以說好極了。 「下一位!」 警衛宣告著。 女人就這樣走掉了! 我開始感到慌張、焦慮不安。 因為我發現,她真的也沒有看那些紀念品店一眼。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內心真的好落寞。 「下一位是誰!男士,輪到你了。」 警衛宣告著。 「哇,肉塊的肌肉紋理好漂亮!」
男人發出了我熟悉的讚嘆。 那女人說完那句話以後,我發覺我的心⋯⋯不知道怎麼回事,容不下其它虛浮的讚美了。 多說一句,我都覺得我要被它們吞噬。 所以我下了一個可怕的決定。 我奮力滾下我的寶座,向著那個女人的方向奔去。 警衛大聲的呵斥我,要我回去,但是那些瘋狂仰慕我的人群,因為我的離去,剛好製造了一場混亂,讓警衛忙得不可開交。 我拼命的往前翻,身上沾滿沙子與塵灰,甚至被鋒利的石尖,片下了我部分的肉。 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停下步伐,我想接近她。 她看了我一眼,但她沒有為我停下腳步,仍用一樣的速度離去。 我知道她在說什麼。 她在說: 「我不會為你而停留。」 「因為我有我的路要走。」 「你若是渴望我,那麼你必須自己想辦法靠近我。」 「最後,將你自己的路,鋪在我的附近,走你自己的路。」 我會的。 我會走我自己的路。 我現在正在走! 我更努力的朝著女人的方向滾動。 最後,我終於滾到了她的腳邊。 我看見她正在微笑。 她捧起我,她沒有嫌棄這樣髒兮兮的我。 「你做到了。」 「還做得很好。」 好安心。 我似乎生下來就是一個肉塊了。 但這個女人讓我知道,我也有選擇,不當一個肉塊。 只要遇見一個⋯⋯也不把我當肉塊的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