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莎琳:喏,聞聞我的指甲油,有香水的香味,又帶點腐爛的氣息。我知道聽起來很瘋狂,可這東西再多我都嫌不夠。你聞聞看!超經典的!簡直是全世界最棒的味道,它伴隨有某種下流污穢的氣息。真的!我老公愛到不行,他不能沒有這個。
卡麥:甜香又酸腥,腐爛但也芬芳。聞起來就像花一樣。
羅莎琳:是花沒錯,但還有垃圾一起。我老公艾文愛這愛到不行,怎樣都不夠, 這就是會扼住你的那種東西。為了這個,他爬也會爬回來。
艾文: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
--大衛歐羅素,《瞞天大佈局》(American Hustle, 2013)
酒館如往常吵鬧,隨夜越深,更多人醉得胡鬧,狹小的空間越擁擠。大話與夢境糾纏,改變了空氣的密度。我天天泡在這裡,用一個現實去鬆動另一現實。可今天,第一輪酒遲遲沒能喝完,我怔怔盯著吧台旁邊的水族箱。
一個魁梧的傢伙走上前,不協調的柔細聲音湊上我,「呦,我知道你一直想去,何不就今晚,過去看看?」他說。
我將身子傾前,聽見自己抗議地說,我沒有「一直」想去哪裡啊!他聳聳肩,「隨便你,不管怎樣,你至少是我們全部人之中,唯一想去的。想過要去、一直想去、突然想去……,總之你是唯一有這念頭的。」
酒館是這城的一處盡頭。若干年前,一群人撤退到這裡,他們把往事深深地刻入骨頭,刻入基因,再全部忘記,起造新的機器般的國度,快速的,潔癖的,高效率的,健康而機能的所在。沒有黑色陋巷,沒有五音不全的吟唱,他們小心維護這個新世界。
世代又世代過去了,孩子從大人那裡學到同樣的謹慎,再傳遞給自己的孩子。這王國每一棟功能完美的大樓,永續運作。
酒館是唯一的例外……。不,事實上這不是例外。這是計畫的一部分,預先設計了一個容許間歇性混濁的場所。每天下班後,有需要的人可以來,做些無法命名也無意義的事。當第一道天光射入,有接駁車將每個人配送回居住單位梳洗。再銜接各樓各層的上班列車。
我們的國度沒有秘密。酒館旁那陡升上去的坡邊,並沒有高牆或圍籬,人們只是沒想要過去。我們的性格中有好奇心,也有探索未知的熱情,但離開這裡、往無名的哪裡去?這可不是我們說的那種未知!更何況,我們或者根本是從那裡來的。
據說因為某個理由,全部人一夜間自那裡撤離。沒有人清楚細節,但概括地說,類似是,那是個不對的生存狀態。
我是各方面都表現良好的公民,但生活老讓我覺得懸浮,不盡興。我常想著一些類近於幸福(不管那是什麼)的時刻,比如列車誤點時廣播、比如顯像螢幕恐慌地不斷更新、或比如,家裡窗框鏽蝕的渣滓變成了空氣微粒漂浮著。我把這類事情全寫下來,越來越覺得可拼組成一個完整的生活。
也許有一種生活,它由這樣的事情所組成。我想在那裡過上一天。一天就好。
如同酒館被放在城的邊緣,而每件事在邊角地帶,似乎就有較高的變異機率;如同我們被教導了,處理事情時得迴避那些有臨界變化的部分---這事非乍看的保守,恰恰相反,我們因此得以穩定地探索宇宙。
往酒館邊上再過去一點,會有什麼呢?是像窮究臨界變化所遭遇的那種耗費與無效性嗎?如果我不是在文件上遭遇這個,而是身體和時間都陷進去呢?那會是理論上該存在的另一模樣生活嗎?況且,這個推理且和我的國度的人們信奉的歷史不是有點相似嗎?不都說我們是從一個不合宜的生存狀態撤退出來的?
從酒館走出。我前往那個方向,爬上。跨步的感覺很特別,簡單的動作,做著,卻像次元間的翻越,我朝四周打量,像品味整落隱形的鋼線。這坡陡得不自然,像是一個高明謎語的輪廓,我花了比預期更多的力氣。
我抵達了一處平台。勻了呼吸,景象令我驚駭。眼前確實有「世界」,也有「生活」,然而,卻是在原地就一覽無遺:它們跑在扁長的布幕。我錯覺自己掉入二維的平面宇宙。四周漆黑,有灰塵過多的氣味,不過,整體很勻稱、很平靜。與其說是失落的國度,這裡更像一個背景,一個空的空間。湍急跑著的視像流,似乎是這裡唯一的內容。
從對新世界的預期尺度感調整回來,我將注意力移到布幕。找不到光源,只能先接受讓它們是個自我成立的世界。幾張布幕被配置一起,各自跑著的似是虛構故事或紀錄片段。主題與內容都顯得雜沓的生活景象逼至眼前,嗡嗡的雜訊令我洩氣,可又安心。我猜這是傳說中前人們逃離的生活。
原來那是個繽紛的時代呀,到處滿載有幾無差別、又確實並不一樣的物件,人們投入於各種忙碌,卻沒有、也不期望任何生產力。
多奇怪卻可愛!一些段落裡,他們擁有很多東西,卻找著更多東西去保護或消滅原來有的;一些段落展示人們的夢想如何迥異,以至於抵觸地令每個人的努力盡皆失效。對了,我還喜歡這個:他們創造文本,可文本最重要的任務非對生活作推進,那先催生一落回應,接著這落回應會變成初始文本催生新的回應,最單薄的文字、最明確的訊息,竟長出無窮。
這裡像是一台徒有高級運算功能卻鎖死於轉動不流暢的巨型計算機,可這份空轉,造就了整幢龐雜之美。
「嗨你在那裡幹嘛?」臉上塗著五顏六色的女孩將我一把攬進,其他人擁上,「他是我們的了!」女孩握拳舉高,勝利大笑,我陷在眾多溫熱身體,轉頭看她對誰說話,看到另一布幕上人們從花花綠綠沙灘上朝這邊扮著捉狹的鬼臉。哼哼去吧,混亂中勉強看出他們似乎這樣說。
這不是某段時空的動態保存,這世界還在上演。而且我進來裡面了。
女孩男孩像魚群滑溜溜而過,轉眼沒入房間的搖擺中,再辨別不出來。這裡也架有數個螢幕;震耳音樂中,上頭的影像顯得更疏離而沉默,搬演著看不出是以什麼為核心所架構的儀式:穿著制服的壯漢們追著一顆球跑、幾株蔬菜被按顏色在料理台上一字排開……。
我想輪流換看不同螢幕上面的故事,卻發現自己每次都走入另一布幕。冷不防,有不同人們將我加入他們,每一個我剛剛還在的現場,突然變成或遠或近的布幕。
神迷地晃遊。我看到物質的暴脹、滿溢,看到近乎無恥的耽溺放縱、無盡增生與耗逸。人們以無時間的荒誕享用他們的世界。湛亮的熱烈,隨同地炮製出煉獄般空洞,像一場粉紅色的海嘯。
人們的情緒高昂,卻感染給我憂鬱。我感到挫折。訊息過量而分歧,我無法從中辨讀任何反差式的教訓,也看不出誰能給我建議,他們全載浮載沉於無限上綱的甜蜜。渾濁的永夜,老少一概露著炫耀的微笑。
各種崩解、浸蝕、壞毀,間雜於甜美與豐盛間;人們超越了享樂,研磨出高明的虐待,以注入新鮮、創造不老。……像是恐懼於一切存在終將毀棄,他們著魔於對整個生存提煉出一種螢光色的永恆性,又或者是反過來,其實是莫名燃燒的活著,驅動了末日……
我有點嫉妒地揣摩這份歡宴的氣息。我想再待一下,四處看看,或單純坐下來,多感受一點亡命的揮霍。應該還趕得上凌晨的接駁車回家。
也許哪天還會遇到酒館那傢伙,他定要問我見證歷史現場沒?傳說中的原鄉長什麼樣子?我得老實告訴他,那傳言錯得離譜呢,山坡的另一邊壓根不是我們的人所來自的地方。這裡確實黑暗而混亂,可裡頭的人,心甘情願於他們的不幸,絕不可能離開。
* * *
一個分心,我在黑暗中重新對焦。方才的霓虹與搖滾,緩緩走遠,缺乏可追蹤的軌跡。掙扎地將兩個界域切割開,我處進全面性的清醒。
我剛去了哪?耙梳所有細節,一個多麼合理的所在,儘管它的預言或洗腦的氣質讓我不舒服。我一度感覺它是這世界的鏡像,只是它背叛了我們,後頭甚至有場用意不明的籌謀。但緊接著我瞭解,或許我們的世界本身,才是個鏡像,如同那個山丘,黑暗中天真燒燃著的扁平布幕。
那個幻象給我的並非記憶,而是一個視角,當我從那樣的角度攝知了我的世界的全景,我再也無法想像其實不成立這樣一個視角,由此凝視、理解我的世界。
那個視角的所在,是夢想之成真與失落的錨定點,是一個合理的未來,那裡對我們所正捱度的此刻並無批判,亦無期待,它只是在一條軌道的彼端靜靜等待,或快或慢,我們都將抵達。
我感覺到某種禁錮,某種令定,某種比命運嚴厲的東西。我們在一個現成的世界裡找尋遠方,由此展開的旅程,不僅箝制了個體,且每個人都貢獻了全體人類的扁平化。
在這著世界外圍的未知,按自然所容許的韻律,繼續擴張,更加複雜,從宇宙中某一個合理的視角看來,我與我深愛的我的世界,變得那麼虛幻,那麼無法被任何什麼連結地確認其存在。我們是這個宇宙正在慢慢遺忘的一個充滿細節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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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l.blasco @Flickr CC BY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