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則無法滔滔抖弄出一波又一波的精辯,但我是好奇常民的政治觀的。 「你怎麼看『共產主義』呢?」在M離開的前一晚,我忍不住問他。 你們台灣人一講到共產便想到中國,但我們跟中國不一樣,自由多了。雖然現在的我不信任政府,因為就像任何國家的政府都會貪污一樣,這裡也是。不過,當我為了保護心愛的人而必須得衛國爭戰,我仍要赴湯蹈火的。 只見他眼裡滾著一團冗雜,我想裡邊應是極致的愛與恨,而它們是無法彼此抵消的,就好比喬治·歐威爾筆下的「雙重思想」。 翌日清晨用完早飯,我與L便送走了M;我呆滯地靠在鐵欄大門上,望著他與那台墨藍逐漸和遠方的山林糊在一塊,而昨夜與他的對話卻益發清晰地映入腦際。 〔中共。中共。中國共產黨。這便是我起初對『共產主義』四字寡陋的想像。是醜陋的、壓迫的、敵對的、應該剷除的邪惡勢力。因此我要厭惡所有中國人的嘴臉。〕 思緒在某個地方打結了。 〔越南也是共產國家,難道我該連越南也一併怨恨嗎?〕 〔不對。那樣的話,熱心助人的N呢? 又或是勇敢的L、M,與藥師夫婦呢?〕 是什麼教我為一個群體掛上標籤,卻忘記裡邊生活著許許多多不同的人? 以前的各種文明以建築在博愛和正義上相標榜。我們建築在仇恨上。在我們的世界裡,除了恐懼、狂怒、得意、自貶以外,沒有別的感情。其他一切都要摧毀。 —喬治·歐威爾《1984》 L輕輕地拍了我的肩膀,「在想什麼?M說在妳離開前會特地繞回來給妳餞別的。走吧,待會有兩個村裡的叔叔要來鑽水井,妳想要繼續剷牛糞呢,還是撿撿菜園裡的垃圾?」 「先來撿垃圾吧。我們撿了這麼多天怎麼也沒見它們少過。」口氣裡有無力感。 「哎,沒辦法,村民已經習慣隨手扔垃圾了,儘管我們分類成堆,他們也要一把火便全燒掉。這偏僻地方,政府管不著也不想管。」L無奈的攤了攤手。我想起某晚睡前,窗邊竟湧來一股塑膠燃燒的惡臭。 正當我扛起盛著半滿垃圾的回收肥料袋要往大門走去,兩個有著熟悉身影的中年男子騎著機車自村子的方向來。一人戴著越戰老兵帽,另一人則身穿一套草綠色制服,嘴裡嚷著:「嘿-嘿 — Chi!」 「等等,啊,那好像是幾天前邀我們一起吃午飯的叔叔。」記得那天中午,我們一行人席地而坐,戴著老兵帽的叔叔吆喝著妻子趕緊端出飯菜,更不忘搬出自己精心釀製的米酒給我嘗鮮。「You,Good。」幾個叔叔輩的朋友很開心來了個酒量不差的台灣女孩。 我趕忙擱下手邊的肥料袋,與他們揮了揮手,「原來是他們要來鑽水井啊。」 日頭攀上穹頂,兩個叔叔跟我打過招呼便跨上各自的機車回村子吃午飯了,而我的肚子當然也早已骨碌碌地抗議著。 「Chi,妳看我找到什麼?」只見L的雙手如獲珍寶似的扯著衣服下襬,凹下有如大碗公的裡邊盛著滿滿的乳白色小傘樣的菇蕈。「天啊。」我驚喜地要手舞足蹈起來。 「這就是雨季的好處。」說完她只是笑盈盈地看著我。 然而正當我倆準備要「洗手作羹湯」時,不遠處竟傳來如雷的引擎聲,轟隆隆的好似暴風雨就要來了;我先是探頭望廚房外瞧,只見兩名壯漢頭頂著漿硬官帽,穿戴一身筆挺草綠色制服(上衣是整齊紮進褲腰裡的),脖頸兩側立著艷紅肩章,正邁著生風的步伐往門廊走來。我再細看,帽沿上那顆金色星星耀眼地令人無法不去在意。 「誰來了?」L也跟著往門外探去。 驀地,她把手裡的菜刀往砧板一扔,碦出好大的聲響,一步併作兩步,趕忙走向那兩名男子。我瞧見她的臉上頃刻間便堆滿笑容。 只見L曲著身請二位坐下,並喬了喬桌腳電風扇的方向。 而另一邊,我仍杵在原地,只覺身子發熱,想要掩住愈趨加重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