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中有一種蠕蟲,當他們找不到食物時就消化自己的器官,消化的順序完全依照重要性而定,最早消化的是生殖器官,最後是神經器官,可見為了生存,有些東西是要犧牲的,但犧牲得要有智慧,你本末導致,為屌奉獻,結果是沒頭沒腦、有勇無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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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開始由主角稚誤嫖了自己十三歲的學生小麒,因而返回故鄉,養女妹妹產出一名畸形,抱著嬰兒,四肢著地,以腹行走,逃入陰暗潮濕的雨林,隨著豔麗的當地美女,亞妮妮,與神秘的人頭雕刻家,巴都的陪伴,深入雨林,稚也逐漸揭發自己家族存在於過去的黑暗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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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筆強勁、濃豔華麗的描繪、晦暗跳躍的敘事方式、厚重的語言結構,文字的含墨量極重,堆砌出一座幾乎可以嗅得到氣味、感受到疼痛的原始叢林。走進南洋版的馬康多小鎮,毫不掩飾地使用大量性慾、屠戮、血腥、暴烈的濃稠氣息,驚心動魄,隨著故事的演進,祭壇逐漸建構完成,原來這不僅是表面上的殺伐旅(safari)*,而是一場貫穿華人、英人、與當地民族的血腥殖民史。
(*safari,原意指白人在非洲狩獵的娛樂。)
很有馬奎斯《百年孤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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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始於稚的曾祖,心狠手辣,泯滅人性,爾虞我詐之下從英商手中拿下大筆林地,種植菸草、罌粟園,開設賭場、娼館,稚的養女妹妹就是當初賭債下的紀念品,成了曾祖高壓統治的活人獻祭犧牲品,苦力勞工的肉便器。祖父,血債與家業的繼承者,年少時被曾祖拆散了摯愛,目睹自己父親的辣手摧花,從此精神恍惚,對祖父的恨意與屈服交媾,成了只對祖父唯命是從的殺人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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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權意象瀰漫,暴力、壓抑、血恨交織,光怪陸離與猥瑣狡詐的氛圍透過階級傳遞,在這裡只有兩個選擇——不是狼心狗肺嗜血的舔拭土皇帝的榮華富貴;就是甘願做一名低層勞工被剝削。弱肉強食,人如果不夠殘忍,便無法在這個原始生態下苟活。這也是為什麼祖父特別疼愛稚,卻要他去了台灣就別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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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家族的敵人以當地的達雅克族整體作為代表,他們是悲劇的後代,被剝削的子民,先天性背負著仇恨的淵源,在整個殖民譜系中不斷被掠奪、屠殺,最終導致了書中鋪陳已久的「咖啡園之役」,此戰過後達雅克一族傖惶流竄,在鬥爭之間苟延殘喘,被擠壓成龐大的文化脈絡下的紀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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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父權暴力相對的,是「豬籠草」的情慾意象。書中描寫「豬籠草猶如女人的生殖器,陰唇般的杯緣、陰蒂般的杯蓋,散發奶蜜氣味的瓶底汁液,招呼著每個經過的蟲蟻,可一但落入瓶中卻會被獵殺消化。」這貫串了整個故事最核心的慾望:生存與性之間的等價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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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女人,手臂上幾乎都有豬籠草的刺青,雛妓、流鶯,隱晦而顯明的胎記,隔了三代,養女麗妹、亞妮妮,乃至於祖父的性玩具——祖母,依然維持著等價的生存與性的權力。書裡沒有愛情,即使是婚姻,也只不過是為了存活所簽的生命契約。乳房、陰道、陰莖、處女獻祭,關於性的議題,混雜著仇恨、誘惑、交易複雜慾望的水乳交融,也是本書最精彩的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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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南洋敘事線同步進行的是稚在台灣誤嫖自己學生小麒的描繪。都市是叢林魍魎的另一個象徵,稚在受貪污的校長與蕭老師的招待時,誤打誤撞上了自己的學生,儘管當時稚早已酩酊大醉,但從稚的自白不難發現其實他早已有這種下流的慾望。小麒墮胎,死嬰丟入開頭以大量文字堆砌的腐臭穢河,呼應麗妹駭人的爬行的以及和祖父亂倫產下的死胎,醫院裡丟入豬籠瓶裡剁碎的達雅克人屍體,魔幻寫實風格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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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台南洋之多,魔幻寫實風格之眾,張貴興依舊匠心獨運,《猴杯》已絕版多年,精裝再版也在網路平台上銷售一空。雜揉台灣與南洋視野,多重的語言與意識形態,有幸從圖書館裡挖掘到這本書,只能說超乎我的期待。張貴興描寫的暴力美學猶如古希臘的恐怖劇場,曾祖在河邊刀刀斃命的屠殺、拷問式的虐待偷竊的苦力、一直到總督死後的屍臭,不僅美的慘不忍睹,也令人嘖嘖稱奇他對於酷刑死亡的豐富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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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說這是一本很需要咀嚼的書,很難以草草幾句去評價,太多隱喻要重新解構,太多符號象徵要重新理解,在夏季的悶熱潮濕中走一趟叢林旅行,一瞥殖民史的暴力屠殺與家族的酒池肉林,實在是通體舒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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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人包:本書很硬,閱讀前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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