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在室外失蹤,還是室內?
你想要消失在大自然中,還是⋯⋯在一所女子寄宿學校中?
這兩個奇怪的問題,可以讓我們每個人,考考自己,覺得哪裡較為安全,也可以說,拋出了足以令推理小說繁生「失蹤一百想」的黃金問題——這,正是《懸崖上的野餐》深處,漂亮、清晰的結構。
瓊恩.林西的這部作品,之所以能夠成為眾多文藝創作者的取火之地,絕非偶然——它真的驚人好看,而且,毫不費力地就能撥動各種名為靈感的弦——瓊拜雅唱的〈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花兒哪裡去了)在之後不斷在我腦海中迴響,此歌曲中「花先少女而死,少女又先少男而死」的連作,在讀過《懸崖上的野餐》後,突然顯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新意——如果男人會因士兵的作戰角色而亡,少女則會因進入「女人」的角色而喪——那麼,這不只是一首反戰的歌,歌詞還無意識地,唱出了人們對傳統性別角色二分中,「死有性別先後」的悲悼——《懸崖上的野餐》中,消失了不只一個少女,究竟少女哪裡去了呢?
沒有吹笛人的恐怖
就失蹤一事來說,大概很少能夠超越德國童話〈斑衣吹笛人〉的神秘程度——這份恐怖的最高級,還不在於小孩們一去不回,而是小孩們可能因為頭也不回,過著我們想像不到的逍遙生活,那麼,悲慘的說不定是我們——所有老到不能聽到音樂,也不知道可以前往哪裡的人——《懸崖上的野餐》中,失蹤始於校園生活中看似普通的校外野餐,現在我們稱為校外教學或遠足。
那是馬車可以一日往返的行程,有兩名女教師監督。小說最奇特的部份,就是安排了失蹤的見證者,一名低年級生,有點像跟屁蟲的伊迪絲——從她眼裡看來,三個高年級的女生,在原本四人向著懸岩漫步時,已經越來越異樣。
如果娥瑪赤足跳舞還可以用大自然引來奔放情緒解釋,之後,一向較照顧低年級生的米蘭達,對伊迪絲的喊話充耳不聞,就令人不安了。三人彷彿鐵了心地健步離去——出神如隨吹笛人而走的堅定小孩,只是,這一回,連吹笛人的影都沒有。我們完全不知道「鐵三角」感覺到什麼、想到什麼。
從伊迪絲眼中看到的這一幕,在之後會久久難以從我們腦海中消散——因為,離去的三者彷彿在那一刻變得陌生,帶著新生的意志與慾望。狂野——但也近乎幸福。那是夢幻般的自由氣氛,難道自由,就會帶來消失嗎?
〈斑衣吹笛人〉的若干版本中,會有留下來未走的孩子,他們分別是因為生理上的缺損如聾或盲,而無法跟上隊伍——伊迪絲被塑造成較平庸無趣的小孩,這與〈斑衣吹笛人〉留下有疾患的小孩的設計相彷:會為大自然崇高之美悸動的三人,可能因為身心上的豐美而非貧弱而走失,這當然又加深了驚悚。
雙重失蹤 連鎖死亡
彷彿三人失蹤還不夠離奇,其中一名數學老師葛莉塔也在當天失蹤了。
失蹤,只是人不見了嗎?
看似小說副線的「莎拉小朋友」,帶出失蹤的另一面向:比失蹤更冷峻的,還有「被隱匿的失蹤」。
禁閉,在傳統上,是保守女子教育的一環,為的不外是保持少女貞潔無性的形象。這種與性控制相關的隔離,貌似保護,實際上,也方便有心人在封閉的系統中,埋藏女學生的失蹤。女學生失蹤不被單純視為生存或安全問題,而與性醜聞有關的「不體面」有所聯想,這會打擊女校的(無)性譽——(無)性譽就是商譽——女校開始大崩潰。
在校外失蹤的三個明星學生,分別有才智、家世與財富等,女校長/老闆賴以維生的有形無形財。琳西筆下的女校勢利,不只有這個面向。當壓力紛至沓來之際,還出現一宗校內失蹤案。當我們把校內/校外失蹤案,兩相對照看時,我們會清楚感覺到,瓊恩.琳西有興趣的,絕不只是寫一部詭譎的小說,而是藉著這個神秘事件,一舉勾勒一九○○年的澳洲社會——任教女校的女教師幾如孤島,女學生們看似皆有學生這個一致的外觀與地位,擁有的社會資本其實彼此懸殊——琳西寫她「嬰兒期就會長除法」的瑪麗昂,監護人是個不太管事的家庭律師;一旦某監護人遲繳學費,有些女學生就可能被送進孤兒院。這是一個充滿半孤兒的世界。
住宿學校看似是提供求知學藝貴族氣派的環境,實則兼收了社會最上層與隨時可能陷落底層的兩種少女。跨階級的同性愛是重要的情感支持:某女學生失蹤,也意謂著這類聯結斷裂,讓原本較弱勢較無庇護的女學生,更加孤立落魄、缺乏奧援——死亡具有連鎖性——這個型態的連鎖性,並非警察需調查的元素,但它有非常深刻的歷史文化意義,推理小說扮演揭露其意義的角色,扮得如此出色,相信這是本作歷久彌新的原因之一。
在女校騷動衝突中,憤而離校的女老師朵拉,喪生於旅館火災中,這個「節外生枝」,本是推理小說會避免的「太多巧合」。為什麼寫它?沒有道理朵拉在旅館登記簿上還填交惡的女校地址吧?何以如此?合理的解釋是,離開女校,朵拉居無定所。類似此例,活生生寫出性別與階級之細節,可說不勝枚舉,對喜愛歷史推理的讀者來說,是個源源不絕的寶庫——作者的文筆輕鬆、機靈、還有獨特捉狹——對喜愛風格獨具文筆的讀者而言,近乎至福。
謎團大到不能解⋯⋯
強硬的社會派推理小說,也有開場就讓讀者知道凶手是誰的作品,因為此派別認為重要的是產生犯罪的社會脈絡,至於解謎或兇手反屬次要,作者與讀者在這個情況下仍能共鳴,往往是因為有著相同立場與關心。《懸崖上的野餐》融合地景描寫與若干超自然氣氛(如鐘錶同時不走),這種神秘事件的元素,通常不被歸類到社會派中,然而,就其保留「無解決的部分無解決」,「不強作解人」也「不以想像編造救贖」而言,這更接近「尊重現實」的傾向,又與社會派的精神有所互通。
另方面,我們也會發現,本格派喜歡的「好大謎團」,在本作中,也得到毫不吝惜的旗艦式挹注——諸多矛盾相容的特質,使得小說相當有趣。此外,我偏向以「不完成的推理」而非「未完成的推理」來命名本書的「懸疑到底」,作者「不完成」的「不」,是小說的關鍵,既給了《懸崖上的野餐》結構上的「芝麻開門」,也相當於作者堅持讀者思索的課題——這絕對值得體驗。
《懸崖上的野餐》是原出版於 1967 年的澳洲小說,可以算是廣義的歷史懸疑小說,情節讓當時很多讀者信以為真,後來改編為電影也因為視覺風格獨特而頗受影迷喜愛,故事主要敘述 1900 年澳洲一所寄宿女校的師生到一座風景壯麗的懸崖周邊踏青野餐,途中卻有四人失蹤未歸,導致警方與附近居民的好奇窺探、流言蜚語開始侵入原本封閉且形象高貴純潔的學校,校內道貌岸然的校長、憂慮不安的教師、渴望自由的學生,面對失蹤事件也各有各的解讀與盤算。
大英帝國最後榮光的餘暉下,
少女們的身影掙脫了高牆的禁錮,
卻消失在險峻荒涼的懸岩……
她們奔向的是血腥駭人的悲劇,或是終於降臨的自由?
一九○○年二月十四日,澳洲墨爾本郊外,名門女子寄宿學院「蘋園女校」的師生集體前往地形險峻的「懸岩」踏青野餐,青春活潑的女學生無不期待藉著慶祝情人節的機會,暫時脫離沉悶校園、縱情享受自由假日。感情最好的三名高年級生──溫柔迷人的米蘭達、聰明博學的瑪麗昂,還有富裕又美貌的娥瑪──更大膽離開營地,結伴上山探險。但當夜色降臨,不僅三位少女遲遲未歸,負責領隊的中年教師也不見蹤影。
失蹤事件驚動了附近城鎮的警察,當天在旁目擊少女們走向懸岩的富家公子麥可也加入搜救行動,終於在一週後找到了娥瑪,她脫水昏迷、短暫失去記憶,但除此之外奇蹟似地平安無恙。旁人期待他們結成一對英雄救美的佳偶,但麥可總是對娥瑪若即若離,彷彿另有心事、對她難以直言。經過休養的娥瑪,則依然無法恢復關於野餐當日的記憶,她一回到謠言四起、人心惶惶的校園,同學們尖銳的猜忌與懷疑便迎面而來:
鎮上為何傳言她被發現時衣衫不整?
憑什麼只有她能獲救生還?
野餐那天的懸岩上發生了什麼事?
她仍然下落不明的好友和老師,究竟去了哪裡……?
《懸崖上的野餐》結合了英式哥特文學的傳統與南半球島洲的陌異景觀,藉由既詭譎且哀淒的意外事件,隱喻二十世紀初即將脫離殖民統治的澳洲面臨的蛻變。保守的寄宿女校中,一連串的失蹤和死亡,象徵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殖民勢力與文化典範,對於澳洲的控制已經漸漸走到盡頭,野外懸崖所代表的、屬於土地本身的未知力量,正在解放、反撲。遭到同一套禮教權威壓抑的少女,也逐漸感受到探險欲望乃至於性意識的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