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返校》的遊戲相較,電影用了更多更多的典故,包含了詩、小說與散文。今天的文學課,首先要談的就是詩。「樹葉有愛時/便化成花朵/花朵敬拜/結出果實」,這首詩是殷老師在讀書會中帶大家讀的句子,但她還沒有唸完,惡夢就開始了。
這首詩出自印度詩人泰戈爾的《飛鳥集Stray Birds》的第134首,原句如下:
the leaf becomes flower when it loves.
the flower becomes fruit when it worships.
之所以要看原句,是因為當時其實有很多不同的譯本,雖然泰戈爾的書是禁書,但據說被禁的原因不是因為泰戈爾鼓吹印度獨立與民族自決,而因為翻譯《飛鳥集》的學者鄭振鐸,生於溫州的福建人,泰戈爾的《Stray Birds》1916年才成書,鄭振鐸1920年便翻譯成《飛鳥集》在上海出版,算是相當早的華文譯本。
然而後來國共內戰爆發,鄭振鐸與國民政府立場不同,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擔任全國文協研究部長等要職,是中共代表性的政治人物,因此他所著作的書籍、翻譯的作品遭台灣當局政府嚴禁,不過《Stray Birds》其他版本的翻譯似乎就沒有問題。
而電影選用的就是當年鄭振鐸的譯作,因為這首詩句,後來也被翻譯為「綠葉戀愛時便成了花。花崇拜時便成了果實。」,其實讀起就有不同的感受,鄭振鐸的翻譯著重在愛與敬拜,而後者則較專注於呈現綠葉、花、果實三者的關聯性。
下面那一句也有同樣的狀況,「埋在地下的樹根/使樹枝產生果實/卻並不要求什麼報酬」原文是:「the roots below the earth claim no rewards for making the branches fruitful.」也被譯作「埋在地下的樹根使樹枝產生果實,卻不要什麼報酬。」少了「並」與「求」兩個字,看似沒差,但讀起來也有不同的節奏感。
電影之所以會選擇這兩首詩,不會是隨便亂挑的。第一首詩討論了愛與崇拜兩種不同情緒,卻經常被世人所混淆,崇拜不是愛,正如同樹葉也無法成為果實,這首詩反映出女主角方芮欣內心對於愛的誤解,真正的愛不會成為恨,她崇拜老師,但她以為自己愛老師,其實她根本沒有真正了解張老師,只是崇拜與依賴,最後反而害死了他。
第二首詩講樹根與果實,當然很多人都理解這句是在講教育家,講殷老師無私的奉獻,然而我卻覺得不只這樣,老師與學生其實不像是樹根與樹枝,樹根反而像是在講土地、國家、民族,無私的養育著我們卻從來沒有對我們要求過什麼回報,這樣的概念聽起來很像愛國分子,確實沒錯。
其實,當年許多反抗威權政府的知識分子不是不愛國,而是太愛國了,他們其實可以選擇離開台灣、遠走他鄉,然而卻因為希望自己的國家與家鄉可以正常化、自由化、民主化,所以這些菁英決定留下來,用自己的生命和威權拚搏,他們抵抗的並非國家,也不想要推翻國家,他們抵抗的是政權,是為了鞏固權力不擇手段的獨裁者,當權者透過國家機器控制人民,意圖讓知識分子痛恨國家,但真正有罪的不是國家,而是操縱政府的人,樹根沒有要求什麼報酬,但若沒有樹根就沒有我們。
談完《漂鳥集》的詩句,接著來讀讀小說。在電影中段,方芮欣從魏仲庭的脖子裡面取出了一本書,那是俄羅斯小說家屠格涅夫的《父與子Ottsy i Deti》,有一說這本書被禁是因為屠格涅夫是蘇聯人,不過,事實上可能同樣是翻譯者的緣故,翻譯《父與子》的是中國重要的現代文學作家巴金,他是五四運動的重要人物,在國共內戰後留在了中國,更擔任中國文聯常委等要職。因此他的書籍、譯作也被國民政府禁止,不過當時台灣很多書商偷偷隱去譯者姓名,或換個譯名照樣在市面上流通。
再談《父與子》這本小說,電影中其實只有一閃而過,藏在《世說新語》的封面裡,屠格涅夫寫於1862年,以保守派的父親與激進份子的兒子間的互動,撰寫世代的鴻溝,同時也對於激進的自由主義與傳統的保守主義作出了深刻的辯證,雖然這部小說距今超過150年,但這樣的情節如今每天仍在台灣各個家庭中上演,不信?你去找個韓粉長輩來對話看看,或許就知道那種感覺了。
而電影選擇《父與子》這部小說作為方芮欣拿給教官的證物,表面上是因為這本書談論許多關於社會主義與左派思想的內容,不過我卻認為更關鍵的意義是「傳遞與溝通」。政治上,左派與右派是光譜的兩個極端,幾乎是水火不容,但我們作為一個人,思想並不是只有政治,父與子雖然政治立場不同,但他們仍是父與子的關係,仍有家人的情誼,而小說之所以成為經典也在於屠格涅夫寫出父子相異與相同。
同樣的,在電影中方芮欣之所以把書拿給白教官,絕對不是因為她認同白教官象徵的權威,也不是因為她擁護將自己的父親帶走的國家政府,更不是因為她認為讀書會是有罪的行為,方芮欣之所以拿書給教官,純粹只是因為錯誤的忌妒殷老師,而這樣忌妒無關乎左派或右派,無關乎政治立場。
也就是說,很多時候我們的選擇雖然不是出於政治原因,最後卻造成了政治結果,回過頭來看,魏仲庭將《父與子》交給方芮欣是因為他愛學姊,方芮欣把《父與子》交給白教官也是因為她愛老師,可惜最後一切的愛,都成了國家殺死人民的把柄。
我們有獸性和惡魔性,但也有著神性。
有利己主義的欲求,但也有愛他主意的欲求。
最後要談的,也是在電影最後才出現的一篇文章,張明輝被槍決前在獄中對魏仲庭出的一道考題,這句話出自日本學者廚川白村的著作《苦悶的象徵》,這其實是一本文藝理論合集,算是論述型的散文,他的結論「文學就是苦悶的象徵」被後代的文人們掛在嘴邊津津樂道,但說實在話,真的有把這本書看完的文青可能就不多了。
《苦悶的象徵》被禁同樣有兩種說法,一說是因為是日本文學,但這其實這樣的論點站不住腳,當時有太多日本文學在市面上了,真正的主因應該也是與譯者有關,譯者為中國現代文學家魯迅。和前面兩位巴金和鄭振鐸比起來,魯迅應該就有名多了,至少我們都在課本讀過幾篇他的小說,魯迅是中國白話文運動的重要推手,是知名的左派作者,他的作品高舉反封建、反傳統的思想,展現人文與社會的寫實關懷與前衛創新,且雜文批判政府之猛烈,讓他的作品也一度在台灣需要改名才能閱讀。
評論家廚川白村死於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時年僅42歲,《苦悶的象徵》是在他死後集結出版的藝文理論集,大致分為《創作論》與《鑒賞論》兩部分,魯迅曾經留學日本習醫,也是在那段歲月接受到了社會主義的啟蒙棄醫從文,他在1924年就開始翻譯《苦悶的象徵》,更寫了引言與附記補述,可見他對於本書與廚川白村的認同。
電影之所以在最後寫了一段《苦悶的象徵》,當然不只是因為編劇也想抱怨「文學是苦悶的象徵」。要看這篇文章的隱喻,關鍵仍舊在於「我們有獸性和惡魔性,但也有著神性。有利己主義的欲求,但也有愛他主意的欲求。」這句話,其實還有後面一段,「如果稱那一種為生命力,那這一種也確乎是生命力的發現,這樣子,精神和物質、靈和肉、理想和現實之間、有著不絕的不調和,不斷的衝突和糾葛。」
而這樣的衝突就造就了張明輝、殷翠涵,造就了讀書會、方芮欣,當然還有造就了魏仲庭的惡夢,張明暉當然知道自己有一天可能會被抓、被槍決,但基於神性與愛他主義,他仍然選擇堅持理想,在靈與肉間的掙扎、選擇了精神更勝於物質,因為這兩者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缺一不可。
對張老師而言,他必須選擇不招供而死,因為那是他自己的救贖。不過,對魏仲庭而言,他必須選擇為了活著而招供,因為那是他被賦予的責任。說穿了,這兩個人就是靈與肉的選擇,是惡魔性與神性共存的證據,張老師要告訴魏仲庭和方芮欣,不要自責,沒有完美的人,沒有人從不犯錯,所有人都是在精神與物質兩者掙扎間做出選擇,在理想與現實間尋找生命的縫隙,我們必然有著彼此的欲求,不需要為此而難過。「你是犯了錯,但錯的人不是你。」
以上就是《返校》的文學課,有認為我有錯誤詮釋的地方?還是有沒有講清楚的事情嗎?歡迎留言把您寶貴的意見和問題告訴我,或許我們可以一起討論,看待這部電影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