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個真正的愛國者,應該是什麼樣子?我覺得就是杜甫這個樣子。
要讀懂杜甫,必須先讀懂一首長詩,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叫做《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真的有500字。
我覺得它是唐詩里的《第九交響曲》,是蓋世一詩,是靈魂絕唱,是杜甫留下來的一千四百多首詩里最震撼人心的長篇。
一直想找個機會講講這首詩,但總怕它太長、太澀,到今天才定下了決心動筆。
微博上也有很多朋友鼓勵我,說「你只管寫,讀不下去算我輸」。
那好吧,其實也並不很難的,我們一起來搞定它。
杜甫(712年2月12日-770年),字子美,號少陵野老,一號杜陵野客、杜陵布衣,其著作以弘大的社會寫實著稱。杜甫家族出於京兆杜氏的分支,唐朝時京兆杜氏都多自稱為杜陵人,所以杜甫晚號杜陵。因其曾任左拾遺、檢校工部員外郎,因此後世稱其杜拾遺、杜工部;又稱杜少陵、杜草堂(曾隱居於成都杜甫草堂)。
話說,公元755年初冬,杜甫要從長安去探親。當時他剛找到了一份工作,要回家一趟。
如果你對歷史特敏感,一看到755年冬這個時間,大概就會立刻「咯噔」一下:哎呀媽呀,要出大事了。
沒錯,「安史之亂」即將爆發了。大唐王朝處於大爆炸的前夜,一個大亂世就要到了。
杜甫當時啥情況呢,他在長安當了十年「京漂」,到處投簡歷、蹭飯,求爺爺告奶奶。終於,朝廷不知道怎麼想起他了,給了他一個工作,叫做「右衛率府胄曹參軍」。
這個崗位是正八品下,比不入流的弼馬溫還是好一點。
工作定了,杜甫立刻安排回家探親,看望老婆孩子。他的家人在陝西的奉先縣。他就把這次探親寫了一個詩,叫做《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所以你可以理解為「回家的話」。我一點點來講。
開頭是這樣的: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
一開頭就是自嘲:我這個草根啊——「杜陵布衣」,頭腦不靈光,「意轉拙」,越活越木了。
我活成這個鬼樣子,卻還厚著老臉,總有一份雄心,把自己比作歷史上的大人物——「稷與契」。
「稷」與「契」這兩個人都是上古的著名大臣。用一個現代的成語就是「溝命海心」,杜甫就是自嘲自己溝命海心。
接下來幾句都是這個意思: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
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
「濩落」指沒出息,「契闊」指很辛苦。杜甫說自己活成這個鳥樣,又辛苦又沒出息,本來死了也算了,棺材一蓋,一了百了。
可是誰讓我沒死呢?誰讓我還活著呢?活著,我就不甘心,我就總想追夢。
有點像毛不易那個歌:
像我這樣優秀的人,本該燦爛過一生。怎麼四十多年到頭來,還在人海里浮沉。
就是這個意思。
之前這些話,杜甫都是在鋪墊,為了下面抒懷。李白寫詩就不一樣,李白抒情之前不鋪墊的,直接胸口一噴就來了。杜甫卻要先自嘲幾句、鋪墊幾句,真性情才開始慢慢流露出來。
他說:
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
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
活成這個鬼樣子,卻還關心別人——「窮年憂黎元」,黎元就是就百姓,他憂個沒完,憂到自己腸子滾燙,五內如焚。
有一年北大中文系不記得是考碩士還是博士了,專業考卷就有一道題,填空,考的就是這兩句「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
所以同伴們也就笑杜甫,「取笑同學翁」,聚會的時候都調侃他溝命海心。杜甫說,大家笑歸笑,我初心不改,更加志氣昂揚,浩歌彌激烈。
一個人到了四十四歲,要改早改了。杜甫是改不了的,他就是這樣的人。
性情了幾句後,他又開始往回收了,又講了幾句「套話」、面子話:
非無江海志,瀟洒送日月。
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
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
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
就是說我不是非死皮賴臉要當官,我不是沒有歸隱江湖之志,也想走,可是架不住這時代太好了,皇上太英明了,是「堯舜君」,所以我不忍心走。
他還說:現在有本事的人這麼多,哪裡差我一個?只是我特麼太忠了,我是個忠臣的屬性,所以堅決不走。
看到這,你會覺得杜甫挺矯情對不對,你到底是走還是不走啊?而且這傢伙貌似還是個馬屁精,什麼趕上了好時代啊、生逢堯舜君啊,馬屁一套一套的,哪裡有詩聖的風骨?
別急,你得往下看。
後面又是十二句,大致仍然是表達上面的意思:
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
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
以茲誤生理,獨恥事干謁。
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
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
沉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
杜甫講:咱其實就是個小螞蟻,過點小日子就好,幹嘛要追求當大鯨魚、搞大事呢?
他說,我這人特別恥於走門路、托關係——「干謁」,好壓抑,所以一直混不出頭。可是不喜歡歸不喜歡,類似的托關係找門路的事我也一樣沒少干。好慚愧,比不上那些淡泊名利的古代先賢——「巢與由」。我太難了!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有些人天生喜歡搞關係、喜歡鑽營,他們會樂在其中。而像杜甫這種麵皮薄、自尊心強,天性不喜歡鑽營、而又勉強為之的人,就會活得很痛苦。
囉囉嗦嗦到此,杜甫說:愁啊!愁!且喝上兩杯,作幾首詩,放歌一唱吧!
詩寫倒這裡,第一部分就算是寫完了,已經160個字了,全詩過了三分之一。大家覺得很難嗎?也並不太難對不對。
在講了一通心事和志向之後,杜甫筆鋒一轉,寒風陡起。
他開始講自己探親的事情了。全詩進入第二個樂章: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
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
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
一年將盡,百草凋零,寒風呼嘯,杜甫大半夜出發上路了,「客子中夜發」。
這路可不好走,嚴霜凜冽,衣帶都凍得斷了,手指都凍直了不能彎曲。
記住,這是「安史之亂」的前夜,杜甫寫的這風刀霜劍,隱隱意有所指。
接著,他一筆盪開,寫自己凌晨路過了驪山。驪山有什麼?華清池,唐明皇享樂的地方,每年冬天帶著楊貴妃在這裡泡澡嗨皮。
杜甫說,天寒地凍的時刻,驪山的大人物在奢靡腐化,大搞海天盛宴:
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
瑤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歡娛,樂動殷樛嶱。
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
「御榻在嵽嵲」,嵽嵲就是山很高很陡,皇上把海天盛宴就搞在這兒。杜甫真是生猛,直接一筆搞到「御榻」頭上。
他說,老爺們天天嗨得很,君臣都在「歡娛」,在「瑤池」里享樂、泡澡、蒸桑拿,「氣鬱律」。
不但皇帝泡,王公權貴也泡,「賜浴」,一起打水仗。泡完澡就開飯,「與宴」嘛,蒸羊羔蒸熊掌……大吃特吃。
杜甫是一個當時路過驪山的行者,是一個歷史的見證者。他清楚地告訴了我們,安史之亂前唐朝君臣是個啥樣子?就是這個熊樣。
之前我們還說杜甫拍馬屁、講漂亮話,什麼「生逢堯舜君」,可你現在發現他是馬屁精嗎?不是的!這些馬屁話只是個幌子,杜甫其實是在見證、在批評。
接著杜甫又說了: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
這是了不起的話,了不起的議論——朝廷用的那些華貴的絹帛,本來都是出自貧苦女孩子的勞動。你們鞭打人家、欺壓人家,一車車一捆捆聚斂上來,利益集團們大家分了。
後來郭沫若挖空心思黑杜甫,也不得不承認,這些是很光輝的句子。
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
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
杜甫說,你皇上搞那麼多賞賜,縱使權貴瓜分既得利益,本來是為了團結人心,是為了「邦國活」。可是這些權貴們哪一個用心為國呢?
所以杜甫說:「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朝廷里養著那麼多所謂的英才,其中有點兒頭腦的、有點兒良心的「仁者」真的應該戰慄!應該好好想一想!
杜甫之前說皇上是「堯舜君」,可現在卻犀利地抨擊「堯舜君」。他之前說大臣們是「廊廟具」,可現在卻猛烈地批評這些所謂的棟樑材。
他一個路人,凍得要死要死的,你說你先管管自己的衣帶好不好啊?都凍斷了,褲子都掉了!華清宮的大門你都進不去,卻在這裡溝命海心,憂愁風雨,大聲呼喊。
接著,杜甫筆鋒再一轉,不光是說驪山了,而是說到了現實中的利益集團:
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
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
大意是:我聽說大內賞賜的「金盤」——這裡指代特殊的利益,都集中到了衛家和霍家。
衛家和霍家啥意思?就是外戚,皇帝的老婆家。「衛」是衛青,「霍」是霍去病,都是漢武帝的皇后衛子夫的親戚。
杜甫這是在拿漢朝的事指代唐朝,說楊貴妃得寵,楊家雞犬升天,表面上說的是衛青,其實說的是楊貴妃的哥哥楊國忠。這傢伙因為楊貴妃當了宰相,一個人兼40多個職務,敗壞朝綱,朝政日亂。
杜甫說他們生活奢華腐敗,家裡演奏著高級音樂,客人來了上貂皮保暖,大概得像郭德綱說的「一日三開箱」,每天換三件貂。
這些利益集團吃什麼呢?駝蹄羹,用高湯煨駱駝蹄子。名貴的水果堆成小山,帶霜的橙子壓著橘子,窮鬼們別說吃過,見都沒見過。
寫到這裡,杜甫的一腔憂慮噴薄而出: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貧富差距太大了。大唐盛世掩蓋下的「凍死骨」,讓杜甫太壓抑了,太惆悵了,他說不下去了,所以「惆悵難再述」。這是一種仁者才有的惆悵,一個愛國者才有的惆悵。假的愛國者是事不關己的,是不會有這種惆悵的。
到此,詩的第二部分結束。從「凌晨過驪山」到「惆悵難再述」,一共190個字。杜甫運筆如神,從一個苦逼行路人的視角,給你活畫出了當時盛唐的真實情景。
如果說第一部分是杜甫的個人牢騷、個人抒懷,那第二部分就忽然深沉了、犀利了、厚重了,境界始大,感慨始深,變成了憂國和憂民。
這個王朝危機四伏,到處漏風。杜甫不是神仙,他也不知道「安史之亂」馬上就要爆發,但是你讀這個詩,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所以他才「嘆息腸內熱」,仰天長嘆,五內如焚。
多麼諷刺啊,這麼大一個王朝,居然是一個凍得發抖的趕路的人最清醒。
接下來,筆墨又回到自己身上,杜甫繼續描寫自己的趕路,連續用了十句、五十個字:
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
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
不多解釋了,路途上真的很辛苦,河水夾著冰,小橋雖然沒拆,但也吱吱噶嘎,很難走,大家牽著挽著才能過去。
你再比一下之前權貴家的「駝蹄羹」、「貂鼠裘」、「酒肉臭」,是不是對比太刺眼了,太鮮明了,寒暖兩重人間?
既然路途這麼艱難,杜甫為什麼非要回家呢?他回答說: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
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
老伴在他鄉,也就是奉先縣,一家人骨肉分離。「十口隔風雪」,讀到這句,真是催人淚下。
當初為什麼骨肉分離呢?因為首都長安遭了雨災,米太貴,生活成本太高,杜甫一家呆不下去了,只好把家人先安頓到外地。他時時刻刻想家。
所以他說:誰能久不顧?真是一個中年的想家的男人的心聲,哪怕「川廣不可越」,千難萬險,也要去「共饑渴」,同甘共苦。
好不容易回家了,找到了那個貧寒的小屋。可是杜甫看見了什麼呢?簡直是人間悲劇:
入門聞號啕,幼子飢已卒。
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
一進門,杜甫就聽見家裡人的號哭聲,小兒子餓死了。
鄰居都覺得太慘了,「里巷亦嗚咽」,也在為這不幸的一家人嗚咽。
讀到這裡,能不一哭!一個詩聖,一位我們中國的文化的巨人,一個我們民族的瑰寶,生活成這個樣子,孩子都要餓死。這真的是時代的慘劇。
杜甫抹著老淚,無比慚愧。他說:
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
那一年收成並不壞,可窮苦人家仍然搞不到糧食,遭遇不幸。杜甫說自己愧為人父。
他這個人對家人一直都滿懷慚愧,對孩子,他說「所愧為人父」,對太太,他說「飄飄愧老妻」。他勤奮、努力,愛家人,有責任感,可是拼搏半生,無法為他們帶來溫飽,還是逃不出一個愧字。
但是杜甫有個特點:在自己最痛苦的時候,會推己及人,想到別人的痛苦。
他說自己:
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
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什麼意思?就是說我杜甫好歹有身份,受到祖上的恩蔭,有一些特權,好歹不用交租稅,不用服兵役。
什麼叫「名不隸征伐」?就是說不用服兵役。
杜甫說,我畢竟還不是最底層的階層,都尚且遭遇人間慘劇,如此心酸,可想而知那更底層、更窮苦的人呢?
比如那些失去田園產業的人,比如那些邊遠地區的窮苦士兵,他們的生活可怎麼過?
因此他用這樣二十個字結尾:
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
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他的憂愁,像終南山一樣高,「憂端齊終南」。
他的憂愁瀰漫無際,不可收拾。「澒洞」,就是瀰漫的樣子。
五百字的長詩,在杜甫的一片熱淚中就此結束。
確實並不很難對不對。
整首詩,杜甫好像只是在匆匆趕路。但是你好像感覺到,他清瘦的身體裡,有一顆赤誠的心臟在砰砰跳動。
他卑微、貧寒、糾結,但是又情懷高尚,志向遠大,而且對別人滿懷同情。
他的筆下,活畫出了一個盛世邊緣的大唐,浮華奢靡,又處處潰爛。「御塌」高高在上,「瑤池」煙霧朦朧,可是在貧寒的房屋一角還有餓死的孩子,冷暖交織,悲歡迥異。
他還像一個預言家。他身份低微,根本不掌握任何內幕信息,可是你不曉得他從哪裡來的敏感,從哪裡來的洞察力,能寫出大崩潰的前夜,寫出「安史之亂」前的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著急萬分地提醒大臣們「仁者宜戰慄」;他還說「恐觸天柱折」,似乎全部在預示著什麼。
很快,杜甫的擔心就都成為現實。一個月之內,天柱折了,安祿山范陽起兵,大亂爆發,大唐淪為一片腥風血雨、屍山血海。
從這五百字,你能看出杜甫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
假的愛國者只會唱讚歌,而杜甫是真的關心家國,所以他要呼號、批評和質疑,肝腸如火,涕淚橫流。
不知道怎麼形容杜甫,看來看去,還是郭沫若那副對聯:
世上瘡痍,詩中聖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
可惜的是,公元755年,寫下五百字的時候,人們不知道他的偉大。
他只是一個抱著孩子哭泣的四十四歲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