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六年(西元1083年),黃州知州徐大受(字君猷)得到朝廷派令前往湖南任官,東坡剛到黃州時,君猷對東坡百般關照,在離黃後半年,死於湖南道上。後來東坡寄予徐大正(君猷之弟)的書信中言:「軾始謫黃州,舉眼無親,君猷一見,相待如骨肉,此意豈可忘哉。」以「相待如骨肉」言之,可見徐大受對其的細心關照與東坡的感念之情。徐大受至元豐六年(西元1083年)罷黃州任,兩人自元豐三年至元豐六年往來頻繁。宋人在一年節令中,最重寒食和重九。每逢佳節徐大受必邀東坡為座上賓(通常在黃州名勝涵輝樓或棲霞樓設宴),徐大受的盛情,讓東坡甚為感動。這年的重陽節,照例登棲霞樓飲宴,登高賞菊,此時君猷已離開黃州四個多月。東坡即景生情,懷念起黃州人尊敬的「遺愛守」徐君猷,特作此詞。
西江月 重陽棲霞樓作
點點樓頭細雨,重重江外平湖。當年戲馬會東徐,今日淒涼南浦。
莫恨黃花未吐,且教紅粉相扶。酒闌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間今古。
一開始描繪眼前所看到的景觀,棲霞樓外飄著綿綿細雨,接著想像朋友遠行後,重重的江水。想起當年「當年」徐州戲馬台聚會的熱鬧氣氛與「今日」送別友人的淒清情景做比較,更顯示出寂寞和失落的悲涼心情。
戲馬:即戲馬台,位於徐州南。 東徐:即徐州。
南朝梁江淹《別賦》: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後因以送君南浦表示送行時的離情別緒。
東坡深知君猷也是不想離去,重陽是菊花盛開的時節,我們也不要去怨恨還沒盛開的菊花,不如叫這些歌女唱唱歌陪著我們。筵席將散,不必去看茱萸以求避邪或長壽,古往今來,人的一生就在俯仰之間,實乃一瞬即逝,人生更當對酒當歌,及時行樂,這才是把握相聚的最好辦法。
《西京雜記》卷三:「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
時序來到元豐七年(西元1084年),東坡貶謫黃州,已經四年。七年前(西元1077年)自從王安石再度罷相後,朝廷政治亂象有增無減,對於亟欲有為的神宗非常苦惱,宋朝皇帝有個特色是,任用朝廷大員的時候,都會與宰輔們一同商量名單,若皇帝無特別堅持,通常會同意宰輔們的決定,所以東坡謫居年間,神宗多次想起復蘇軾,但都被擱下了。
元豐七年春,神宗不再與執政的宰輔商量,逕以「皇帝手扎」,量移蘇軾汝州(河南臨汝)。用「皇帝手扎」,是萬不得已的做法,這種特殊文件,一曰手詔,常為非常的恩典,如特赦。此類文件表示皇帝決意要辦的事,等同命令的指示,故不用四六句,只要一頒下,官員們只能奉行,不得再議。神宗若非痛心行政官員的惡意阻撓,也決不輕易打破常制動用「皇帝手扎」。 「量移」為恩赦原罪,量移至較近州郡之意,算不得是起復,這也是神宗顧慮東坡為當前執政大臣們所力拒,復官反而容易滋生事端,不如留待到了河南,看情形再說。起復的第一步,以「皇帝手札」那樣特殊的措施,才告成功,可見朝政大臣排擠東坡的強烈。
元豐七年四月,告下黃州,特授蘇軾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汝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
告詞有曰:...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
拜完謝表後,東坡全家忙著收拾行李,準備離黃。而辛苦經營的東坡農場和雪堂的房屋,則託給了近鄰潘丙(彥明)照看。
黃州太守也設宴歡送蘇軾,循例徵召官伎侑酒。東坡名滿天下,照當時風氣,歌女們都會求詩乞字,當此酒酣耳熱之際,東坡一向興致很好,醉墨淋漓,來者不拒。有一故事,這次侑酒官伎中,有一李琪,長得嬌小明豔,且知書識字,不過膽小靦覥,所以,只有她從未得過蘇公的翰墨。而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再也不能錯過,等酒喝得差不多時,她從身上取下一條白絹領巾,跑到東坡座前,求賜墨寶。東坡仔細瞧了她半響,叫她先去把墨磨好。墨濃了,他便拈起筆來在那幅白絹上寫道:「東坡五載黃州住,何事無言贈李琪?」下面沒寫下去,他老把筆一擱,又去和別人談天說地起來,似已完全忘了這事。同席的人,看開頭這兩句,語意凡易,認為以東坡的文才,決不至接無下文,大家不解何故。李琪自然最為焦急,但也不敢催問,只憋得粉面通紅,無所適從,東坡佯若沒事,談笑不絕,直到宴席將散,李琪忍不住只得去他面前,再拜續請,東坡哈哈大笑,提筆續寫道:「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題詩。」比喻李琪是一朵海棠,東坡自比是杜甫,海棠花縱然好看,但杜甫從來沒為海棠寫過一首詩,因為海棠美得連杜甫都寫不出來。詩成,同座夥伴紛紛表示此詩大好!
汝州比黃州繁榮,又接近政治中心汴京,對貶謫的人來說,這無疑暗示著懲罰將要結束。而「量移」之後,接著往往就是「任便居所」,即自由選擇居住地方。至此,也就代表罪官身分消失,可以說是即將再被朝廷起用的前奏,是政治生命重新開始的起點。對用世之心仍在的東坡而言,「去黃移汝」無疑是個好消息。 可是,《別黃州》詩「桑下豈無三宿戀,樽前聊與一身歸」,在這四年多的歲月裡,黃州的山水田野,鄉民仕紳,早已成為東坡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們陪伴東坡度過生命最艱難的困境。
現在,在理想與田園閒情之間,東坡必須有所選擇,如同當年他割捨鄉情,踏上仕途一般。《滿庭芳》一詞寫下的就是這複雜的情緒。
滿庭芳
元豐七年四月一日,余將去黃移汝,留別雪堂鄰里二三君子。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別,遂書以遺之。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裡家在岷峨」
生命意義的追尋,是一條漫漫長路,一旦踏上,再難回頭。雖自詡「只淵明,是前身」,但東坡終究不是陶淵明,他的才華與性情決定了他如雲水飛鴻般的一生。這幾句的悲涼悽惻,正是來自東坡自省後的無奈。陶潛昔日處於亂世,自認「性剛才拙,與世多忤」,「欲有為而不能」,為了忠於自己,他做出了自由意志的選擇,捨棄官職,歸隱田園。
而東坡呢?縱使有心效法,卻也不可能做到。因為他不像淵明是個自由來去的小小彭澤令,此時仍是待罪之身,是被迫居於鄉野的謫宦之人,罪責未除,行動受限於黃州一處,來去只能聽憑朝廷決定。而他自幼成長的眉山老家,更遠在萬里之外,遙不可及,如何歸去?使得時間推移的壓力更加沉重,因有「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四十九歲的東坡,若說人生百年,現在也已過了大半。寫到這裡,不管是東坡或是我們,莫不感到生命的無可奈何!
「坐見黃州再閏」,無所事事的廢居黃州,眼睜的看著歲月更迭,轉眼竟在此地度過了兩個閏年(元豐三年閏九月,元豐六年閏六月)。而在這四年多的日子裡,家中的孩子慢慢長大,他們說的話,都是這兒的吳楚方言,黃州,已成了他們的成長處,四川眉山反倒是個遙遠又陌生的地方。
這四年多的時間裡,由定慧院到臨皋亭、躬耕東坡、搭建雪堂、結交父老,東坡也適應了這裡的生活,怡然於此處質樸的山水人情。「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此刻,這些樸實的朋友準備了酒菜,既為我罪責減輕而歡喜,卻也依依不捨,殷勤勸我終老黃州莫離去,然而,不論東坡心意為何,留不留黃州,又豈是他能夠作主的?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在這離開的時刻,還能說些什麼呢? 人生到底是為了何事,總是來去匆匆,無法停下腳步!至此,東坡筆下充滿了人生無常的感慨。但筆鋒一轉,「待閒看秋風,洛水清波。」隨緣自適的性情本在一心一念,不在一時一地,雪堂、赤壁固然令人留戀,但河南洛水美麗的景色不也是傳頌已久,詩人喜歡歌詠的地方嗎?昔日我因貶謫黃州,而有幸欣賞此處的美好風光人情,那麼,離開這裡,我亦可懷抱著閒適心境,好好的欣賞另一片山光水色,心念一轉,遂覺海闊天空。
生命縱然無常,卻也有希望無窮,若能隨緣自適,又何來憂懼呢? 說不定「他年功成名遂了」,東坡雪堂又是歸老之處!所以詞末幾句,東坡殷殷叮嚀:「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雪堂前我親手栽種的幾株細柳生機盎然,願鄰里諸君都能因此惦記著我,不要剪去它柔嫩的枝條,而我也會惦記著大家,不時仍會傳話給各位,請你們常常代為晾曬我留下的漁蓑,也許哪一天,我又能夠歸來與大家相聚。
我們無法掌控生命裡無常的境遇,但我們可以珍惜生命裡許多美好的相遇,那是人事物之間溫暖的情意交流,因為真摯遂化為永恆的存念,不因無常離散而消失 。
東坡從此沒再回到黃州,當然也未再看過他親手開墾的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