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美麗姐吃鍋模樣,急促還帶點囫圇,頗可愛;不過對面惠君姐一手撐臉頰上,一手舉箸不夾,光是攪拌,那雙眼就無奈的看著美麗姐。我見那鍋裡酸菜白肉不斷被攪和,份量倒比起十幾分鐘前一點不少。
「快吃完了啦,等我一下、等我一下。」瞧美麗姐這模樣,雖然好吃,看來也是不能忽視惠君姐那道目光的。
「目光?」這一看,我倒想起當初騎樓下夢露那非人模樣。初識那會兒,還是秋天,這麼一段時間過去,也是初冬了。我明白的惠君姐也不如原先單純了。初識時,那是夢露,於我來說不過是純然的流鶯,人們都說賺皮肉錢的人往來複雜,但我看來,她們才是簡單;反倒現在吧,認識她們多了,才更覺複雜了。而我見夢露雖不如先前那般空洞,但癱坐那騎樓下椅子上的夢露仍是闌珊依舊。不似這會兒的惠君姐看著美麗姐,說無奈吧,但也精神,總之,怎麼也好過騎樓下的夢露。
我見美麗姐最後嗑完一隻蝦,卻還在翻著鍋底,準備撈湯,看來吃不夠。
「美麗姐,還吃嗎?我這鍋剛剛都只夾了一點菜,還沒有沾口水的。」
「啊你不吃喔?」
我看了一下惠君姐,她眉頭一上一下,嘴角下垂還配眼睛翻白,大扮鬼臉,無奈地寫著「要吃就吃」;我笑,便把整鍋推了過去。
「哈哈哈!謝謝啦!」
「這鍋也給你好了,豬母。」
「唉唷,給我就好,豬母就免了啦!」
這時美麗姐吃相,還真著實令人佩服。在我看來眼前兩小鍋的菜肉還熱氣蒸騰,還得小心吃,沒想到美麗姐卻大方下箸,一夾一推便把鍋裡食料都給撂去一邊,再從頂頭開始吃,可謂老練。
「看美麗姐工夫,怎麼好像常常兩鍋一起吃?」
「是很常兩鍋一起吃啦,三鍋就比較少啊。」
「高手啊……。」
「不是高手,是神豬。」
惠君姐提起一旁包包,翻了一下便拿出菸盒來,抽出支菸,但只是叼著;我打量了一下惠君姐,看來是想先聽美麗姐說說話,把癮給先忍了。
我瞧美麗姐吃的開心,像是一掃電話那頭傳來的愁。但美麗姐都躲在家裡哭,這事情想來打擊不小,只不過讓美麗姐這性格的人遇上,若不是我們恰巧打了電話去,或也是全然不知。
「美麗,吃夠了齁?」
惠君姐雖然面帶微笑,但還帶些許嚴肅。美麗姐嘴裡還嚼著菜,一邊就慢了下來,像個要遭罵的小孩一樣。我覺得這畫面趣味,但沒笑,準備認真聽聽美麗姐究竟遇了何事,要傷心地躲家裡哭。
「有啦,吃飽了啦。」聽惠君姐叨唸一句,美麗姐有點沮喪的夾起最後一塊火鍋料放進嘴裡。
「啊你是怎麼樣了?」惠君姐一邊晃動嘴邊的菸,一邊問。
「就想說……要去找工作啦。結果才發現如果不離開萬華工作好難找,唉!」
「被人家羞辱,是不是?」
我見美麗姐微微點了幾下頭,動作很緩,嘴唇還有點顫動;我直覺美麗姐又哭,這事情是真令她傷心。
「這附近有些人都認識我,看到我去找工作,不太想理我。我想說沒關係,多問幾間,後來問了幾間……」
美麗姐那眼珠圓溜溜轉,不時的仰視天花板,找什麼看都好。見她如此,我心裡也沉,想說點什麼,但不是時候。
「是不是說了你什麼?」惠君姐挺起身來,瞪大了眼看著美麗姐,我感覺她又憤又怒,眼珠子旁卻潤紅泛光。
「你說啊,他們是不是說你什麼?」惠君姐又再復問,美麗姐頭卻更低。店裡原先客人好多,但也許是過了午,吃飯時間也差不多了,客人慢慢走光。這時惠君姐說話聲音縱然不響,但也清晰極。聽著我也惶惶。
「惠君姐……」我輕聲喊惠君姐,只是也沒啥回應,惠君姐那眼中噙著淚珠,眼都不眨的看美麗姐。
「是不是說你很賤?不要臉?人人都可以騎?」惠君姐一邊說,越發激動。
「是不是講話好像很有禮貌,等你轉身就開始聽到閒言閒語?」
「也沒有啦……你幹嘛自己生出一堆劇情啦……。」聽美麗姐邊哭邊否認,惠君姐面色遲疑,頓了一下,看來是尷尬。
「……那是怎樣?」
美麗姐呆了半晌,才又訕訕笑起。
「是進去工作了啦。在桂林路那邊的小吃店,老闆和老闆娘人也不錯啦。」
「不錯那你哭成這樣?」
「唉……就今天早上啦,幫忙準備材料,聽老闆和另外一個客人在聊天,講到附近很多同行,再來就都是難聽話……說不要臉啊……下賤啊……垃圾啊……。」
美麗姐話說到這,惠君姐一臉氣憤早已退卻,只是聽了這話,不是放了心,只變了無奈與心疼。我聽了美麗姐那說,心頭也是一緊。
或許我自小有經驗,理解那種無心,才分外傷人。
若是衝著誰說,那還能有點準備;但無心的,又怎麼去防呢?美麗姐心裡明白,他們是善人,善人所以待人和藹,所以美麗姐在那過了那段時間,想必是幸福的。只是,自善人口裡聽來那些批評,說的還是自己,怎能忍受呢?何況那是自己環境的人。恐怕那當下,美麗姐才明白,世俗的道德標準到哪兒都在,想逃都逃不掉。
惠君姐眉頭簇緊,眼周浮紅,那淚珠下的太多,流的參差,不一會兒便滿面亂泛淚光,只是表情卻沒變化。我遞衛生紙去惠君姐面前,她拿去便丟桌上,美麗姐則接過我遞的衛生紙,擦了擦眼淚。
三人也就如此沉默了一陣。
惠君姐看來疲憊,漸漸地低下頭,坐挺的腰彎下、表情不再緊繃,只是眼淚還緩緩垂流。
「惠君啊,你不要生氣啦。」
「我沒生氣,反正我們就丟人現眼啊,有什麼好生氣。」
「……不要這樣說啦,我們就是想爭氣啊。所以才想去找工作啦。」
美麗姐雖然沒特別意思,但這句話卻像堵著惠君姐的口,讓她沒辦法說什麼話,只得大口大口呼吸,想說什麼都說不上。
那一時間,我也有感於惠君姐的悶口。
說要爭氣,惠君姐其實是賭氣,又恨自個兒沒能力做點什麼。於她感覺,靠那些嫖客過活可算不上什麼爭氣,但又覺得美麗姐去找個工作都要受羞辱,令她好怒,但那樣的羞辱無所不在,都甭說刻意否。
是了。她也覺得美麗姐是想爭氣,只是爭得灰頭土臉,一人受辱兩人傷心,都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樣生了氣也不過發洩,明白歸明白,但就是氣。惠君姐一邊抽咽,不自在的眨眼拭淚;接著她撿起落地上去的菸,正要叼上嘴時,又突然生氣的扔一旁,再從菸盒翻了新的出來。
嚓!
惠君姐打火機很快的燃起菸,便慢慢地叼著菸慵慵然走向門口。我與美麗姐看著她走出去的背影,緩慢又鬆弛,都像要離開這世間。待我回過頭來,只見美麗姐看著桌面那片狼藉,呆愣愣的。
「美麗姐,」我喚美麗姐一聲,她便別過頭來看我,依舊是那肥嘟嘟笑臉,眼睛一樣是笑瞇了起來,只是就多了幾道濕潤。
「還好嗎?」
「還好啦。唉,惹惠君這麼生氣,本來是不想告訴她。都是你啦,打電話。」
「我們擔心你啊。惠君姐說你三、四天了都沒去,也沒打電話給她。」
「我也是想說穩定一些再跟他講啦……。」
聽美麗姐這一說,我乍然明白。
雖然不曉得惠君姐與美麗姐二人相識多久,但感情卻是很深。若非如此,惠君姐那裡用的著如此生氣?美麗姐也沒理由受這唸叨。
「美麗姐,你們之前去找過工作嗎?」
「我沒有啦。好像大哥離開幾年,我就一直做這行了,惠君就有,他以前做別的工作……我以前說要去找別的工作,他都笑我不要傻,唉。做這十幾年,不知不覺習慣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有點怕,啊就想要換掉。現在一找,才知道惠君以前為什麼都要那樣說。」
「惠君姐說什麼?」
「說要換工作,要去遠一點的地方啦。我現在想想也是,這附近都那些人,在這邊待幾年,幹過的都一大堆,風化區啊,閒言閒語也比較多。唉!」
「那換地方……?」
「我看我自己也懶啦。有些地方過去,新來的還要懂規矩,來到萬華還不是被欺負來的。」
美麗姐說完,臉上的笑轉趨平緩,卻又是一陣茫然;我默默瞧著美麗姐,腦袋也緩緩轉。不多久,我取紙筆,雙腳併攏便搭在膝上書寫。
「落籽栽坑易土難,行旅無心踱成殘。」
門外惠君姐背影灰黑,周圍都是白亮的陽光,這時節天氣也難得如此,但惠君姐背影,閑散中還抑鬱飄然,我不禁看得有點落了心。午餐時間已過,火鍋店老闆終於得閒,於是便洗了雙手,在圍裙上抹乾,從櫃檯拿了盒菸,到惠君姐一旁點了起來,倆人在門外吞雲吐霧,我那看來就像舊識……或者,比舊識更多點什麼。
「同是天涯淪落人……」
這麼一看,老闆那身形也歷舊的很,方才見他那臉親和,這時與惠君姐同處簷下相互談,又是另一種感覺;我見倆人身影時而交錯,老闆總會不經意間拍拍惠君姐肩膀,像是鼓勵,惠君姐卻無反應。
或許菸抽盡了,惠君姐每一次的心事便暫時到了頭,她低身將菸戳地板熄滅,接著扔進水溝蓋裡,簇步走來。
「美麗,你聽我說一下。」惠君姐回到桌旁,喚了美麗姐一聲,美麗姐回神見著,她倆便相互對視。我意外惠君姐進門後的這反應,與離桌前的她差之千里;如此,想必惠君姐想到什麼,有話要說。
「我們一起去開間店,做生意。」
「惠君你在說什麼啊?」
「惠君姐,怎麼突然這樣講?」
「稘宥你先閉嘴,這我們倆個的事情。美麗,你說好不好?」惠君姐一說,我是啞口無言,因我也確實無地置喙。不過這事情來得突然,好意外,也是必要細細聽的。
「惠君啊,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啦?我們是要怎麼做啦?」
美麗姐那肥嘟嘟身材,不自覺搖晃起,我見她一時間無所適從,雙手舉起,又像要趕緊做些什麼一般,卻是一臉呆茫。
「不要緊張啦,幹哩北七喔,是在緊張三小?」聽惠君姐罵完,美麗姐才平靜了點。
看來,惠君姐方才站在外頭,是對這事頗有決絕了。我這麼一想,似乎接下來談的,是她們姊妹要緊事,我則顯得多餘。再說,肚子也填飽,打擾足夠久了,人家接著要談的事情還得關乎錢財,我與她們尚是陌生,想來也是該懂點意思,自己撤。
「惠君姐,感覺我在好像不太方便,不然我就先?」我起身,向惠君姐點了點頭,抓起包做整理。
「少年仔要回去了喔?」
「吃完飯就要回去喔?」
聽惠君姐、美麗姐倆人同時說話,像是我離開的突然。
「是啊。惠君姐妳接著要講的事情,我想說……我也會比較不方便聽。」
惠君姐看著我,突然白眼微翻。
「北七。你坐著啦,我怕你聽喔?叫你不要管而已。」
「嘿啦,你坐著啦。啊惠君,你剛剛叫少年仔什麼什麼?……豈幼齁?」
「稘宥啦。」
「對啦對啦!稘宥,我跟你說,要謝謝你啦!」
我見美麗姐那臉著實開心,我也暫且坐下,只是心裡還些許尷尬,總覺得這場合也不像我該待。
「你沒有幫惠君打電話,我都不敢說,」美麗姐邊講,一邊拍我肩膀,我笑,也就坐定。
「那我就坐著了。」
不如初見那般。
當天我見眼前兩位大姐時,不僅陌生,那夢露還兇,都不予我半句好話,今日惠君姐卻溫柔認真;美麗姐則不似先前愛開玩笑樣,正細細聽惠君姐那計劃。她倆共同的計劃。
我瞧著惠君姐、美麗姐二人,思緒不覺間飄回到那西昌街上。一時間發覺,在先前我所不經意的,才是全貌。填入那一個個的攤販,騎樓下停滿機車、擺滿小凳鐵椅,雜亂無章,還有那些女人,在街邊的按摩館、雜貨店,路中央的小吃攤、衣服攤子,對其他的女性我不知道,也不明白,但這些對美麗姐、夢露姐而言,這一切都是鎖。
這午後,我聽惠君姐談話,那因為破罵而些微沙啞的聲音,聽來更像闡揚夢想的碎說。我不明白怎會如此,只是聽著有點哀傷。我不時想起夢露與美麗一同在騎樓下時的嘻笑怒罵,那些從口中說出的、自嘲的,一切都毫不留情。那些粗話在空氣中傳遞,穿過店家,梭過眾人之耳,接著濡沒在這條街市,成為共同的記憶。
於是,我突然微微皺眉,想著美麗姐與惠君姐的計劃。
「計劃。」我又喃喃,心裡想想,這或也能說是個逃獄計劃。
一邊聽著她倆談,我一邊起身挖冰淇淋去,看了幾個口味,於是挖了個薄荷來吃吃。那冰淇淋味道濃郁,但不若知名廠牌一般順口。我回到位子,含兩口冰不吞,待其融化。
那麼一想,吃冰都不差其滋味,圖的是一時沁涼。但現在也不同了,這冰雖然沁涼,滋味也逐漸重要。我一邊吃食,一邊又胡思亂想。惠君姐肯定不圖一時滋味,我卻憂心那企圖入口即化,最後什麼都融了,不餘下,那便糟糕。
這一想,原來連自己都是心慌意亂的,聽著惠君姐、美麗姐想做點什麼,竟也如此忡然,我不禁莞爾。
「又傻,倆人年紀加起來要近百,怎麼說經驗也有的是,我一個年輕小朋友替她們擔心?」這麼一想,我便取出紙筆,開始書寫。
「峰上冰雪正難融,人間憂水成盛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