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職並非將孩子去蕪存菁,打造成自己想像的模樣,反而是讓自己先重新成為完整的人
女兒從小到大都習慣媽媽「演很大」,誤以為所有媽媽都是被母職耽誤的女丑,直到念小學有機會去同學家玩或過夜,才驚訝發現其他媽媽都很「正常」,於是慢慢地在我加量不加價的家庭情境劇演出時,會帶著看好戲的某種「清醒」,而且絕對不會天真地笑到「併軌」,而是思維開了二聲道,一道是主流價值的日間思維,批判著眼前出乖露醜的母親,另一道則是打開瘋癲與邪惡的陰暗無意識,跟隨著我的荒腔走板,來場自我陰影的迷宮大冒險。
雙子座的我,擔任母親這項親職工作,完全無法按表操課,特別是要教導孩子遵守規矩這件事,簡直比要逼我服從指令更困難,我的意思是,自己的確是無道德主義者,因為連我自己天馬行空訂下的規矩都能打破,我完全不能理解有一以貫之且適行所有人的道德準則。
除非我找到遵守規定的「玩法」,否則天生的古靈精怪就會趁隙暴動,所以我得找馴服自己,讓自己得以在物質世間繼續玩。
我毋寧相信,凝視、承認與擁抱自己的邪惡,才能成就最大善的可能。
所以在女兒們面前,我總是很敢演出「愛使壞的巫婆媽媽」這狠角色,將生活事件遭逢中,每一個屬於陰性能量的黑暗面盡使:忌妒、小心眼、貪小便宜、報復心重、愛評比、尖酸刻薄、愛碎嘴、使小手段…,而且使出放大絕,就是毫無「恥」度地誇張演出,特別是當他們遇到難以處理的人際困境,或牽扯到人的麻煩事,我就會像童話《睡美人》那位沒被邀請到宮中慶祝公主滿月盛宴,因而大發雷霆與出口詛咒的壞巫婆,所有惡毒的話與囂張舉止,即刻全力放送,每次孩子們都會被我逗到笑暈,一直罵我「你真是太邪惡了啦!」、「媽,你真的好沒教養喔!」,但詭異的是,他們罵歸罵、笑歸笑,眼睛裡頭卻乍然放亮出一種睡美人被王子吻醒後的清明,搖搖頭數落我一下說「幼稚鬼,臭媽媽,每次都幫不上忙,只會顧著自己起肖!」
孩子們轉身動手清理自己的麻煩事,我才從熱血噴張的演出稍稍喘口氣,自覺輕鬆多了。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老二才考完大學會考,拉著我瘋狂地到處找畢業晚會的禮服,她絕對是心機系的美女,從服裝到配件,乃至妝容都仔細沙盤推演過。
畢業晚會的會場是在麗池酒店,自然是要走「女王我最大」風,她最後經心挑了一套艷紅的大裙襬禮服,沒想到倒數一週時,才發現與另外一位女同學撞衫,她知道這消息時完全不敢置信,沮喪地找我談。
我是那種勤儉持家的媽媽,根本不可能讓她重買一套,怎麼辦呢?看老二都急哭了,我又女丑魂上身,立馬演很大。
我說,你同學倒大楣了,跟你撞衫不是自取其辱嗎?倒不是因為她不比你美,而是你有一位愛使壞的巫婆媽媽。
太簡單了,畢業典禮當天我就找二十多個人來當你的粉絲,還有十多名臨時演員拿單眼相機當狗仔隊,你只要抵達酒店一下車,大家就驚聲尖叫索取簽名合照,外加閃光燈猛閃。
然後,我再安排十位「機關」人員,從你同學抵達開始,就用無人機灑水降雨,淋個她落湯雞,再來是讓妳妹橫衝直撞踩她的裙子絆倒她,還有服務人員端來番茄汁灑她一身,當她去廁所時,就切掉電源,緊鎖上門…
我邊說邊演,一個人分飾多角,既是受雇使壞的跑龍套,又是她那位倒楣的女同學,當然也要很大孔雀地演出老二柔柔亮亮閃閃動人出場的模樣。
一旁看得入迷的老三,果真也跟著實境演出,賣力地演出稱職踩裙子還補一腳踢人的動作,惹得老二一直嬌聲大喊:「受不了了,媽,你真的很低級耶!」,但她邊罵我卻又不禁癟嘴忍住笑意,一直伸手打我的頭,彷彿剛剛不可逆轉的困境,暫時被我們拋在身後,因為我們就是直接跳開,另創新局,自訂遊戲威則。
「啊!我就是愛使壞的巫婆媽媽啊!就怕沒有出場的機會,現在終於被我逮到了,耶!太久沒使壞了,絕對會生鏽!」我邊說邊假裝老骨頭不來勁的模樣,摩拳擦掌暖身著。
老二又好氣又好笑地喃喃說我真是宇宙無敵超級很幼稚的媽媽,但她自己卻被我逗到花枝亂顫,就連老三都一副「有我在,使命必達」的認真可愛模樣,等待我的指令,這讓老二感覺好窩心。
「你看,我們全家集體總動員,你同學絕對沒有這優勢。」我說。
老二大笑點點頭,笑鬧中自我強大氣場。
那天晚餐時老二跟父親講這件事,她父親立刻板起了面孔,開始指責我們挑選禮服怎麼沒事先探聽,我只能搖搖頭,他顯然對撞衫這件事沒經驗。
老二繼而跟他說我的處理方式,自己還學我稍稍地演了一下,先生就轉過頭來瞪我,數落我好久,而我也是皮皮地聽,反正我們是活在平行世界,白天不懂夜的黑。
但有趣的是,我發現老二講述她的撞衫困境,已經不像下午對我哀號似的天崩地裂無助,經我一番使壞演很大,她倒是打開內在某種空間,看見自己不僅是置身撞衫尷尬的人,更是願意著手處理問題的人,還有能打開邪惡異想的泡泡,讓所有情緒漫天飛舞的搗蛋鬼。
果真,畢業典禮當天老二氣場強大地抵達現場,當然我沒錢僱請瘋狂粉絲與狗仔隊,以及使壞部隊,但是,我們的暗黑力量卻搭著邪惡烏鴉的翅膀,隱形使壞。
看見撞衫同學走來,我們都心領神會地使眼色,嘟嘴擺眼打分數,小老三更是吐舌頭做鬼臉地加入邪惡陰性能量大聯盟。
我當然帶了專業的單眼相機,為了當好卡麥拉桑,當天只穿了平底鞋與簡單的洋裝,在典禮開始時,按快門毫不手軟地幫老二拍照。
當然,我也邀撞衫同學一起入鏡,還趁隙咬了下唇向老二使個壞巫婆眼色,惹得老二再度笑了。
那一晚的典禮我們母女一起玩得瘋,因為事前沙盤推演,用想像將邪惡陰暗力量都擺好陣線,所以我們在會場的每一個角落轉,都會跟「他們」打暗號與洋洋得意,甚至我與老二去上廁所時,想到要將撞衫女同學關廁所這一橋段,我們都很有默契地噗哧笑到快炸開禮服。
倒不是因為我們真的做了什麼壞事,反而是以想像完形邪惡所到之處的破壞力,以及替代滿足那一份使壞報復的快感。
我們被自己的陰暗邪惡給加乘了樂趣,反轉之前得知撞衫的懊惱與不知所措,並在很「不道德」的暗暗使壞中,自娛自樂,即使臨到現場,外在真實地面對撞衫的尷尬,卻能夠因為內在使出必殺技的原地大反攻,有種出奇制勝的快感。
馴服自己的陰暗邪惡勢力,特別是陰性的負面能量,並非靠外在的道德教化,以及壓抑式的故作優雅大度可解,我選擇以允許與接納,讓「她們」可以大鬧天宮,無礙無顧忌地展現絕對的力量。
就是愛玩與愛鬧,因為陰暗邪惡也是一種力量,將之整編與運用,絕不要像《睡美人》中的愚蠢國王,以宮裡只有十二組金杯盤為由,就不邀請第十三位巫婆來。
國王,象徵沙文與家長主義下的主流價值,甚至是早該退位的老舊道德,而限量的金杯盤,正是他限制與排斥陰性多元面向的粗糙手法與操控。
第十三位女巫,甚至是第十四位、十五位與…無限的女巫,都是陰性能量中尚待多元細化區辨,裡頭有長期以來被沙文、家長主義制約的與狼同奔的野性活力,也有陰影的破壞力,這些都是需要被意識接納與認證的力量,給予適巧的空間舒展,正向的力量可以就此昂揚釋出,至於負面的部分,並不是說就此讓她們逞凶人間,相反的,好好地用盛宴接待,乃至超渡她們,就不至於讓她們像使出魔咒的壞巫婆,演變更強大的破壞力。
我不是那種會用主流價值教導孩子的母親,特別是面對三名女兒,自身此前被壓制的生命經驗,更讓我體會集體無意識用裁切、修剪陰性能量的暴力手法,特別是母親地加入共犯結構,對於女兒的傷害,以及負向後座力綿延。
有次好友告訴我,她女兒說了粗話,她斥聲訓誡女兒:「女孩子講粗話狠沒有氣質!」沒想到她女兒回她一句:「可人家Barbara很會罵髒話,但卻又很有氣質啊!」
我聽聞這則親子現場的笑話,噗哧地爆笑出聲,不是因為得意,而是照見有情緒而罵髒話的是我,氣質展現的也是我,我接納了自身陰性原則的多元,也擁抱個人與集體無意識的陰影,讓他們各有出路,並且為我探觸生命更深化的實相,讓我有機會與更真實的自己相遇。
我戰戰兢兢地不讓自己成為共犯,劃錯重點地拼命教育女兒成為被男性社會所接受阿尼瑪女人,相反的,因為過往的生命歷程,五馬分屍我的陰性生命,殘缺的我,只是試圖與孩子歷經成長的過程,給予自己再一次機會,將自己修補成完整的女人。
我絕對是女兒口中「宇宙無敵超級毫無羞恥感」的愛使壞巫婆媽媽,但我熱愛這凝視與擁抱陰影,並跟著一起玩得瘋的自己。
親職並非將孩子去蕪存菁,打造成自己想像的模樣,反而是讓自己先重新成為完整的人。
愛使壞的巫婆媽媽,下一步就是踢老國王一記屁股,翻倒那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