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伽唯本不是喜歡過聖誕的人。
他對辭舊迎新的年關沒有好感,不過在他虔誠的娘親還未正式發病前,家裡對這個至親團聚的好日子,倒是很珍而重之的。
塞了鼠尾草和香蒜的烤火雞,孢子甘藍拌著意式培根,當然還少不了甜得掉牙的水果餡餅。
他和蘇敬年紀還小,壓根不愛吃這些玩意,但又不能當場跟感激主神的沈夫人拍檯,於是他倆就在餐桌底下互相踢著腿,一直踢到蘇敬惡狠狠地抓起叉子捏在手裡。
沈伽唯很愛看弟弟擺出那張白臉來,無端有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堅貞感。
阿敬抓過的武器多,有叉子有刀,也有小錘子。
事實上,身強體健的他,每次都想和大哥真的幹一場架,可他始終下不了那個狠手。
舊時的聖誕夜,他倆前腳踢完了腿,後腳就跑到書房一起寫作業,寫完以後,又趴在臥室的地毯上讀漫畫書。
讀到肚子餓了,沈伽唯會請廚娘給蘇敬做一碗夜宵,他自己不吃,就看著對方吃。
你吃東西可真香啊。
她做的香菇肉燥飯是最好的。
可惜這位阿姨快要離職了,否則我讓她天天晚上給你做這個。
…… 你在打什麼算盤。
一碗飯而已,我還能打這種小家子氣的算盤。
沈伽唯單手撐著下巴看蘇敬進食,順便拿個餐巾紙擦拭茶几的玻璃面板。他嫌弟弟吃相粗魯,把飯粒甩地到處都是,而他也有點心疼總是吃不飽的阿敬。
不能吃得慢一點嗎,我都來不及擦。
我餓。
...... 哦。
由此可見,這般中西合璧的聖誕聚餐,的確沒有深切懷念的價值。
可事到如今,他和阿敬各自有妻,分居兩地,時常不得空團聚。也就只能在聖誕假期的時候,才能互相踢踢腿,重溫一下比海深比山高的兄弟情了。
◆◆◆
蘇敬和姜然飛抵倫敦的那天,老天爺很應景地飄了些許零星的雪花。
說好來接機的沈伽唯兩手空空,就和四十出頭的司機坐在車裡等。他面無表情地貼著一側的車窗看人來人往,和車裡的另一個男人沒有任何言語上的交流。
為表鄭重,他穿得比較正式。
最近他懶得出奇,都不怎麼穿三件套西裝了,然而在出門前,他突然覺得,好像還是馬甲襯衫的形象比較挺括。
女為悅己者容,男的也差不離。
沈伽唯正襟危坐,手邊一時沒有可以殺時間的古典讀物,於是他在百般聊賴之下把手機掏出來,想讀點新聞,跟國際形勢接個軌。
但他最終並沒點開網頁,他的手指四處轉悠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又摁開了帶鎖的電子相簿。
他眉頭緊蹙,開始憑著記憶往裡輸密碼。大寫小寫數位記號,它其實毫無規律可循。
不過在沈伽唯看來,這樣繁複的密碼只是個防小人的噱頭罷了。
因為即便它再如何繁複,他也記得住,也能倒背如流。
◆◆◆
或許,人生在世,都是有獵奇之心的。他喜歡不屬於自己的女人,他的妻子,則喜歡破解不屬於自己的手機。
沈太太去瑞士之前,曾試圖和它拼個你死我活。
她讀傳統女校,可她到底是個被時代之光浸染過的女子。在捉姦這件事情上,她並不比市井潑婦高貴到哪裡去。
她要沈伽唯當著面解鎖,她必須看一看裡頭的東西,才能心安地放他一個人在倫敦苟且。而他翻了一頁報紙後,安慰她如果解了鎖,便不能再繼續心安地當沈太太了。
…… 你威脅我。
胡扯。好好說著話,怎麼就扯到威脅上去了。
沈伽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專心做我的私事,至於你知不知道,我沒有想過。
沈先生有一說一,如果在腦子裡跑火車還要瞻前顧後,他活著還有什麼樂趣。
以前,他摔完了破罐子,還會拾起來把它粘好。現在的他已然發展到死豬不怕開水燙,她即便拿熱油潑上來,他亦能巍然不動。
沈伽唯隱約覺得這情形十分不對頭,他翹著二郎腿咨詢了全科大夫周醫生,對方在電話裡說,別急,再等等。等姜姑娘來倫敦歡度聖誕,他的毛病就全好了。
沈伽唯輕哼一聲,用指尖敲著沙發扶手。
「今時不同往日。周醫生你也知道,她現在的心思野得很,不大好管。」
「不野的那種女人,你又不喜歡。」
「那倒是的。」
「你這幾天是不是又沒吃藥,隔著大老遠我就聞出來了。」
「每天吃兩頓,我很聽你的話。」
「好,凡事貴在堅持。」
「周醫生,不是我雞蛋裡挑骨頭。你給輾的藥粉吃起來好像甜甜的,莫非裡頭摻了糖粉嗎?」
「...... 心病還需心藥醫。」
「還真是糖粉。」
「對,全是糖粉。」
這通電話之後,沈伽唯忽然就把擱在周潛脖子上的圓月彎刀放下了。
他不再迷信老中醫,如今他已經是個成熟的病人,應該能用自由放飛的意志給自己治療。
他的軟,和藥物沒關係。
他只是單純地硬不起來而已。
◆◆◆
想通了的沈先生很高興,他放心地和沈太太同床共枕,失眠症也不治而癒了。
每個夜裡,沈氏夫婦穿著同款的素色睡衣躺在一張床上,他靠著看書,她抱著手機修照片。他們一般沒話好談,她偶爾問一句他在笑什麼,然後湊過來抱著他的胳膊蹭兩下。
他們入睡的時間和睡姿都很固定,背靠背,或是仰面朝天。
沈伽唯在睡前,有時會看一看電子相簿裡的照片。在姜然的臥室裡,他和蘇敬分列左右,她嘴上的唇膏是他塗的,首飾是蘇敬給的。她穿著那件露背的珍品,從姿態上來看確實離他更近一些。
...... 她離他更近一些。
這說明什麼問題呢。這說明,妮子是向著他的。她總算還有善心,曉得那天他手疼心疼,所以就賞了一塊肥肉給他吃。
教他每回看一眼,都像摟了個湯婆子,熱得小腹發緊。
夜幕漸漸深去,機場外穿梭的人潮洶湧起來。
此刻正是六點半多一點,天早就黑透了。
沈伽唯坐在車裡,用手指點著螢幕,點著她的臉,他很快便要見到這個人。他知道她的臉色不會太好,她一定比上回見著時更瘦。
他斗膽猜一猜,她大概也會很想念他。
沈伽唯這樣全神貫注地盯著那照片看,渾然不覺蘇敬已經走到車門邊了。
高壯的四眼弟弟彎著腰,不耐煩地敲了兩下車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