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種信仰,讓我可以面對當下,嘗試說一些事情。 -洪席耶,《我們活在怎樣的時代?》
美學與政治,作為時代信仰
法國政治哲學家-賈克·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二十一世紀以來,以洋洋灑灑的近三十本著作,儼然名列當代世界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然其在祖國卻爭議不絕。數十年來,法國學界明知一個公開的秘密,洪席耶國際學界名聲越響亮,國內學院對其不滿騷動就越悶燒。洪席耶於學界爭議可說淵遠流長,其就讀巴黎高等師範學院期間,公開反對其恩師阿圖賽(Louis Pierre Althusser),引發知識界喧然,其博士論文得口考教授近全體韃伐,幾近無法通過,最後出版成為其早期思想代表作:《無產階級之夜》(La Nuit des prolétaires);2000年以來,洪席耶以《感性分享》(Partage du sensible)延伸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藝術政治化」(politisation de l’art),長期反對後現代理論基礎「真實效應」(effet de réel),不認同藝術虛構與自然現實的完美切割,宣示「持續反對物質現實與文字之間的對立傳統」。
洪席耶於2017年出版不到一百頁、小而美的訪談錄:《我們活在怎樣的時代?》(En quel temps vivons-nous ?),可說於當今我們身處的手機年代,言簡意賅回應其思想之當代連結,如後民主時代的佔領運動,面對新自由主義菁英共識之歧異抵抗,本文更有興趣探討的是,洪席耶如何將持續的政治革命,連結至藝術變革,試圖解釋其長期發展的概念-什麼是不斷的「美學革命」(révolution esthétique)?
洪席耶與法國學界數十年之張力,可能有部分是來自其對亞里斯多德《詩學》的不斷質疑與顛覆。法國學院殿堂-法蘭西學院(Académie française),依照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之觀察批評,為菁英社會不斷的內部演化,其從絕對主義、新古典主義到後現代主義之演變,數百年似以亞里斯多德《詩學》奉為文本圭臬,然而洪席耶提出「美學革命」,正是面對亞里斯多德的菁英階層美學,不斷提出來自底層人民的挑戰,洪席耶二十一世紀以來,長期研究「美學革命」之哲學起源、藝術演化與在地實踐,這位法國哲人似不將美學作為純粹學術方法或至高無上價值,而更將美學視為需要不斷檢視之問題意識。本文試圖將洪席耶的美學問題探索,分述如下:
1. 「美學革命」之哲學起源
二十年來,洪席耶不斷思考美學的哲學流變,如2000年提出《感性分享》,將班雅明的「靈光消逝」(perte de l’aura),從二十世紀大鳴大放的大眾電影,向前延伸至十九世紀對抗亞里斯多德古典美學的現實小說蔚然興起;其2017出版的《虛構邊緣》(Les Bords de la fiction),更將現實文學對抗亞里斯多德菁英美學,往前回溯西方三千年歷史,往後延伸至二十世紀的美洲文學。而甫於2020年出版的《景色時代-美學革命之起源》(Le temps du paysage. Aux origines de la révolution esthétique),更可說其多年研究的結晶:「美學革命」正是面對奉《詩學》為圭臬、亮麗征服自然之法國菁英絕對理性,一種連結無為自然的康德哲學與連結人民現實的法國大革命,兩者共時共振之精神奮起。
美學似不能脫離哲學。我們或許可以發現,宛如美學千百年之哲學流變,洪席耶自身也體現其思想不斷流變,似從早期68學運師生世代,追尋黑格爾-馬克斯-毛澤東唯物辯證,於近二十年轉向康德崇高自然哲學與席勒狂飆啟蒙美學。如洪席耶於這本訪談錄中宣稱:「席勒確認人類平等的原則,來自一種感性經驗,而非來自機構規範或法律規定。」洪席耶近年推崇席勒的美學教育,認為其種展現一種去除界線,如去除亞里斯多德古典美學中,高貴菁英悲劇與低下平民喜劇之分隔,也就是追尋一種解除菁英純藝術和平凡人日常生活的分界,連結理性與不理性,連結不完美之人與無為自然,以一種藝術的自主自由,共振人之解放。
2. 美學研究之雙重屬性
不同於將美學視為單一方法或唯一價值,洪席耶多年來不斷提出美學研究的雙重屬性,藝術有自主的能力,也有連結的能力。藝術一方面享有一種自主性(autonomie),可展現一種無目的性的自由自在,另一方面也不斷連結身在其中的自然現實,而成為一種關於人活在世界的政治活動。洪席耶的美學雙重屬性似於其今年出版的《景色時代-美學革命之起源》,得到進一步探索。對比法國菁英以絕對理性信仰,創造抽象幾何、一望無際的凡爾賽花園,以絕美藝術展演征服自然、統治宇宙的想像,洪席耶發現康德美學共振法國大革命,提出一種翻轉視野:康德美學具有「美」和「崇高」之雙重屬性,「美」呈現一種自主自由的無目的遊戲,而「崇高」連結不可測的無為自然,藝術的智慧在於如何連結作為個體的人與活在其中的世界。
若說美學難以脫離哲學,美學更難與政治分隔,如洪席耶宣稱:「美學不是意外成為政治,而是本質上就是政治。」洪席耶在這本訪談錄,直言不諱其政治信仰:「民主政治並不是一個政權,而是一個平等條件(condition égalitaire),一個存在的無政府條件,也就是一個被當權不斷否認的條件。」洪席耶的關注在於,「美學革命」如何與政治革命同行,共謀一種平等狀態,並提出一種雙重方向:一方面,美學自主以一種感性經驗,「廢除純藝術題材方法和平凡經驗的隔閡」,另一方面,如此「感性經驗轉化,不只來自學院或者法則,更植於思想與革命行為中。」洪席耶的學說可能在於,如何以一種「平等方法」( méthode de l’égalité),美學與政治共享一種時代信仰。
洪席耶與阿甘本的美學思考異議,與共享連結
洪席耶雖甚少提及義大利哲學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但是我們似乎一方面可以看到兩者學說之根本差距-面對本體論之複雜情結,另一方面卻可望見兩位哲人越來越靠近的思想漸進線-連結自然的康德美學。身為68學運師生世代,洪席耶同其巴黎八大的同事,傅柯(Michel Foucault),自覺或不自覺對從胡賽爾、海德格到梅洛龐蒂的現象學存而不論(或者直接了當視而不見)。身為「反68學運」(因其為「中產菁英內部改革」)的帕索里尼之精神弟子,阿甘本承擔起五十年來後現代學說對本體論的刻意空白,於其九部《牲人》(Homo Sacer)鉅作之結尾,特別專章提出〈本體論考古〉(Archéologie de l’ontologie),擴充研究西方思想如何從亞里斯多德奠基一種菁英、草民之區隔、分裂,與其存在救贖可能。
相對面對本體論的巨大差異,自然現實與西方美學的關係,可說連結了洪席耶與阿甘本的思考演變。同洪席耶之觀察批評,阿甘本訝異某種當代美學以亞里斯多德《詩學》作為文本圭臬,而試圖回溯西方美學研究之哲學源頭。首先,阿甘本發現無論是溫克爾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還是黑格爾的美學研究,都憂鬱一種以為藝術而藝術為名的無神論虛無主義之迷惘,美學不見得是正面的,中立的,似望見一種負面美學的影響、後果,比如成為極權催化劑。阿甘本更進一步研究西方美學研究之經典,《詩學》,發現在其具感染性與有效性的藝術技術論述之後,為希臘文明階級分明的菁英統治。最後,阿甘本追本溯源,研究亞里斯多德之導師,柏拉圖,探討其《理想國》的語言結構,考掘這位希臘哲人不僅震攝於其烏托邦之實踐失效,更望見「語言結構之不足、缺陷」,阿甘本研究西方語言結構如何作為一種「神學發明」,千百年發展鞏固菁英統治的穩定架構,此看似完美漂亮的結構卻充滿裂隙,自覺或不自覺造成階層衝突和流動,成就西方數千年的歷史浩瀚沿革。不同於自滿於語言結構之完美無瑕,阿甘本提出,柏拉圖作為哲人,望向神秘開放太初,感知「語言結構撞到限制」之謙卑震攝。
除了實踐美學研究追本溯源,洪席耶和阿甘本的交會,在於對班雅明思想的承接。於《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班雅明不但直指「為藝術而藝術」為「拒絕所有社會功能與實質內容」之「負面神學」(théologie négative),更控訴未來主義美學與法西斯政權之共謀互補融合,進而提出以「藝術政治化」,面對「政治美學化」(esthétisation de la politique);承接班雅明的精神遺產,阿甘本考掘現代之前,研究古希臘以降古典美學與「神學發明」之緊密糾葛,洪席耶則考掘現代與其後,嘗試擴充班雅明「藝術政治化」的具體內涵,洪席耶研究法國大革命以來之「美學革命」,正是對亞里斯多德菁英美學的不斷嘗試翻轉,相對古典英雄敘事因果宰制,十九世紀以來的文學、繪畫與攝影,轉而追尋另一種純藝術和非藝術的跨界-任何無名之人,都可作為藝術主角,如馬內(Édouard Manet)描繪如維納斯女神般之無名侍女,感知一種「任何人榮光」(gloire du quelconque),一種「平凡成為美,如同真實痕跡」,成就人類民主艱困軌跡中,美學與政治之時代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