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會是最令人沮喪的一年。
除了世界共享的瘟疫、失業、倒店和封店,北加州還要加上特有的暴動、酷熱+分區停電、野火和近 6 個禮拜不見天日的空污。加州唯一最獨特,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生的災難就是地震──不過即使發生了我也不會太奇怪。2020 也許就是這樣設計的。還有什麼,都可以放馬過來,反正我們都習慣了。
最近碰到的每一個人都希望這一年趕快過去,我自己也在這麼撐著、熬著。雖然誰也不知道 2021會不會更好,但大家都希望壞事在2020趕緊全部用完,這樣明年就沒有理由再壞下去,我們才可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於2021。
長期在家工作這件事,我已經開始慢慢看到後座力。畢竟大家都關在家裡太久了──這個月即將步入第 8 個月,而且什麼時候可以回歸正常仍是遙遙無期。到今天為止,矽谷的電影院、購物商埸、酒吧、娛樂場所及絕大部分的餐廳都還是關著的。矽谷人的正常娛樂權已經被剝奪了7 個月。
不久前有位朋友敲我,說他已經「 燒完了」,問他為什麼他也說不上來。也許我知道原因:他是單身,家人又都在外州。那個房間和那台筆電就是他過去的一切。他已經沒有其他燃料可以幫助他燃燒疲憊了。
八月初無意間打聽到一個著名商圈剛剛准許餐館在戶外擺桌子營業,市府還特別配合封街。我們沾沾自喜趁著別人都還不知道就趕去搶頭香。帶位小姐問有沒有訂位,看著很多桌子都還空著,我說沒有訂位但可以等。她說最快也要到7:30才能輪到我,而當時是5點半。她的眼神甚至準備好要驚訝我如果真的接受等待。連續試了幾家但沒有一家例外。一家知名的牛排館要等到 9 點才有位子。
拍了張到此一遊,我們就回家煮冷凍水餃了。從此沒人再提上餐館這件事。
我是少數靠大自然就可以繼續快樂活下去的人,可是連續的酷熱和野火和燻臘肉一樣的空汚,讓我覺得戶外活動已不再是選項。所以我只能過著上班不出門,吃飯不出門,下了班不出門,周末假日也不出門,或出了門就得節制著盡量少呼吸的日子。從八月中開始我們連出門權和呼吸權都被剝奪了。
想想與其熬著不如迎戰。疫情以來學會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如果改變不了環境,就要改變自己。最快學會適應的人就最先活下去。如果不懂得適應,那些比你強壯的人都會比你先死。
反正是遠端工作,反正大家也需要休個假⋯⋯很早我就在想,為什麼不組一個團隊一起遠端邊工作+邊社交 +邊度假,還可以分擔昂貴的度假成本? 這樣工作與休假可以合而為一,還可以重新拾回一些失落已久的社交生活,帳面上你也不需要請假。真正的假還是留給家庭用,或留著回台灣用。
所以我就這樣順利招到兵、買到馬,組了一個 5人團隊。我們租了太浩湖山腰一棟有湖景的大房子,一起度過共享式遠端工作的一個禮拜。這也是六個月來大家第一次見面。
這裡是內華達州,所以我們已經算是跨州工作。
那是棟很奇特的房子。從路面上看過去只有一層樓,剛看到的第一眼我們都以為被騙了。但從車庫進了大廳,才知道房子是撐在山坡上的一棟 4 層建築,腳下還有三層樓,都是臥室。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臥室和衛浴,有兩間還有陽台和按摩浴缸。
一樓是廚房、客廳和餐廳。落地窗外的陽台看出去是整片山林和遠端的太浩湖。第一眼看到那張未來一周工作枱的 8 人份大餐桌時,我想在這裡工作眼睛大概有一半的時間都會不時往外看。
大家把規矩訂得很清楚,每天早上八點上工,有會議的就留在自己的房間內開,不需要開會的,可以到樓上的共同工作空間,就像平常在辦公室一樣,邊討論邊聊天邊吃零食。我帶去的台式麻辣花生隨時都擺在桌上伺候著。那種失落半年多的辦公室情懷,在第一天立刻就浮上檯面。
吃喝玩樂+工作
從這裡到最近的超市是 15 分鐘非常狹窄蜿蜒的山路,所以我們會把生活必需品一次買齊,三餐全部自理。早、中飯大家各自解決,午休有興趣就去外面森林走一圈。下午3 點收工,一起到湖邊騎車、游泳、划獨木舟,或躺著發呆⋯⋯每天節目不同。
這都是早就安排好的計謀,所以在行事曆上,也都把 3 點以後全部填滿。如果還有會議要開,也可以躺在湖邊用手機上 Zoom。我就有一個會議是在上面照片中的湖邊大石上開的。只要在會議中誠心敷衍一下,保持偶爾發表一些言論,就不會有人在乎你是在哪裡。只是要記得不要把攝影鏡頭打開就好。
回到木屋後的晚餐我們會自己拌沙拉、烤牛排、喝葡萄酒、做義大利麵淋上我做的麻婆豆腐。偶爾我們也會從山下帶匹薩之類的外賣回來。飯後大家喝茶、吃台灣的鹹蛋黃酥、聊天、駡川普。那個平常被我以為只會寫程式的人帶了吉他唱他自己的歌,我這才知道他也會作詞作曲,而且出版過作品還賺了一些外快。
內華達州的電影院、餐館都照常營業。扺達的第一個晚上我們立刻就看了「天能」──全場只有五個人,所以也算是包場。在去之前他們就決定,六頓之一要穿著正式去吃高檔的晚餐。這些享受都是現在矽谷做不到的事。不過幾個同事出去吃頓飯,還得穿正式的衣服⋯⋯這是東西文化上最大的差異。我不喜歡就為了去吃頓飯,而穿那種我只有躺在棺材裡才會想穿的衣服。
拋開穿著上的繁文縟節,那是一頓在湖邊度假區五道菜的法式晩餐。東西雖然不怎麼樣,又花了這麼多錢,但沒有人抱怨。西方人本來就是吃氣氛、享受經驗。彷彿大家都同意這次特殊的共同遠端工作,一定要再加上這一筆過程。出來度假穿著正式吃頓高檔晚餐,在他們不是好不好吃,或值不值得的問題,那是一種必要的經歷。如果談值不值得,也許會遭白眼。
不過在內心深處,我知道我在陽台烤的牛排要比這頓飯好吃得多。
吃喝玩樂之外
原來打算出來也就只是吃吃喝喝玩玩順便工作,但真正的收穫其實都是在這些之外。
每天晚飯後我們都會在壁爐前聊天。我們聊移民問題,聊宗教及種族衝突問題,聊外星人,聊同性戀,聊中共武統台灣⋯⋯這些話題每一個都是心中的禁忌。過去沒有人會聊到台灣,也搞不清這個小島到底怎麼回事。但現在我大膽地問他們,美國到底要怎麼處理。
這個小小的群組裡有白人,有穆斯林教徒,還有同性戀。這些話題平常在辦公室沒人敢碰,現在才更了解他們對這些敏感話題的看法。在這種夜深人靜時刻大家也才會真正的坦白。
這些人雖共事多年,但以前的社交都是假的,那是在工作環境裡塑造出來的假門面。公司並不希望大家對工作以外的事過於坦白,他們希望每個人對每件事都保持虛假的中立。矽谷的公司除了對專業技術訓練的要求很高,對於工作場所話題與態度的訓練要求更高。一般人對於稍微敏感一點的話題從來不敢觸碰,而在美國這個社會「敏感」的定義又極為嚴格。只要會讓人感到不舒服的談話,都算是騷擾。
過去坐在我隔壁的老美身高至少195,但從來沒有人敢說他高,或問他有多高。跟他講話的時候即使抬頭仰望連脖子都酸了,你還是得強顏歡笑,好像他的「高」根本不存在似的。理由是⋯⋯你並不知道他對自己生理特徵是不是感到不舒服。「高」對我們來說也許是一種優勢,是一種恭維,對他來說卻可能是一種不正常。你認為沒什麼,甚至正面的事,對他也許是負面的。所以那就是禁忌。
在辦公室你不可以隨便誇獎同事漂亮,也不能對穿著有任何評論,即使誇獎穿得好看都不可以──這就叫做美式敏感。因此除了工作,在辦公室其實並沒有太多聊天的空間。那種社交都是假的。
只有在山上的木屋朝暮相處一個禮拜,在沒有公司道德規範的壓力下,在無話不談的條件下,你才知道現在認識的根本是另外一個人。以後再碰面的時候,你看到的可能已經不再是個同事,也不是個工程師。你會覺得跟他們開始真正非常熟稔。
這也是這次遠端共同工作的意外收穫。
更大的意外收穫──不小心看到銀河
在我們抵達的前四個晚上,北加州野火的煙有一部分也飄到了太浩湖。所以我們一直不知道頭頂會長得不一樣。第五天晚上開始煙消霧散,不小心在陽台看到滿天星斗,也嚇出一身雞皮疙瘩。
我們都忘了這是內華達州2千5百米高山上的理所當然。
有一個同事懂得夜空攝影,也帶了單眼相機,所以當下跟他在陽台學會如何拍銀河。
最後一天晚上沒有月亮,我們就找到了個最高點,肅靜了一夜──大家都悄悄躺在森林的地上看銀河,聆聽人類最安靜的故事,享受宇宙最原始的畫面。安靜欣賞夜空這件事,是絕對不分種族性別與年紀的。也許這才是所有人類共同的交集。這一整個天空𥚃那些令人感到肉麻的景觀一直都在那兒,它根本不在乎什麼是2020,只有我們那麼斤斤計較,所以才會那麼沮喪。
不小心看到銀河,不小心拍到銀河,又不小心學會夜空攝影⋯⋯這才是這一次共同遠距工作最意外的大收穫。
在矽谷我停在路邊的車窗上也是繁星點點,只不過那是100 公里之外飃來的野火灰燼
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紅利,竟然讓我覺得那個死前必須去一趟全世界最黑暗的地方的願望,突然也不是那麼重要了。那個我一心想追尋的內華達屠殺嶺距離這裡還有六小時車程,而且最後一個小時完全沒有路。其實去年底原本有隠隠計劃著今年六月中旬去成全這個願望,但事情的複雜與不便,剛好讓疫情給了我一個台階下。
但是如果我能夠吃牛排、喝紅酒之餘,就順便看到這樣稍打了折扣的星空,那個略帶危險的願望當然也可以降級了。也許這是此行唯一的損失。
回到矽谷後大家又各奔前程,繼續關上自己書房的門,過著不敢放心呼吸的日子。
插曲
這其間發生了兩件插曲。就在我們開始共同遠端工作的第三天,Bloomberg 刊登了一篇標題叫做「
遠端工作造就了矽谷科技權貴入侵太浩湖 」的文章,裡面提到很多矽谷人已經搬過去在那裡長期工作並炒高了房價,引起當地人的反感。
我們住的是內華達州,當然什麼都便宜。這使我想起剛剛抵達第一天,在超市購買現切牛排的時候,看到那樣的品質與價格,大家都禁不住大呼便宜,完全沒有考慮到自己的音量。當時注意到切肉師傅用並不很感激的眼神看了我們一眼,旁邊其他客人也有人轉過頭來看我們的。當時沒有太大的歉意,以為只是自己大聲了點。回頭讀了上面這篇文章,才知道他們在乎的並不是我們的音量,而是那種來自矽谷的趾高氣昂。
我們無心引起了當地人的側目,也不小心做了「那些典型來自矽谷的人」。
另一件事是在這之前,我們剛好都收到 email,如果工作地點與公司登記的地址不符,就必須要跟主管報備。言下之意就是以後薪水會依工作地點調整。所以打算長期遠端工作,現在得先衡量收入上的減損。不過像我們這種偶爾為之的移動式雲端工作當然不受影響,所以腦子裡我想著或許還有下一次。
才回到家兩天,一位同事就問我十月中要不要再去拍銀河。他說10月16 號是北半球最後一個可以看到銀河而又沒有月光的日子⋯⋯接著另外一位同事也敲我,問我下次集體遠端工作是什麼時候,要去哪裡。他希望每個月都辦一次。
他提議去科羅拉多州,我想的是北加州和俄勒岡州交界的原始森林。那裡是星際大戰伊瓦族的家,也是傳說中「大腳怪」的集散地──這次在森林木屋裡我們當然也談到了這些牛鬼蛇神,也許工作一個禮拜真會碰上一隻。
沮喪往往出於意外,但是精彩一定是製造出來的。如果你接受環境坐在家裡不動,它絶不會無緣無故從天上掉下來。精彩不用多,小小一點點就足以消滅很多累積的沮喪。當日子偶爾插入一些精心策劃的精彩的時候,重要的並不是那一段短暫的精彩,而是你對它的期望,那份期望就是沮喪的殺手。
所以製造精彩的時候,其實你是在製造期望。
這麼精彩的一個禮拜,其實也可以發生在 2020 那個最令人憎惡的一年𥚃。我們都可以製造一些精彩,消滅那些不斷放馬過來的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