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哀悼
...... 倒不如拿出僅存的本能與勇氣
再一次面對斜陽的方向
向遠方
那條看不見
細細地平線上
藏有菜根野莓果的林子深處奔跑而去
一一楊澤
爸爸走的那一年,我陷入一種對生命終點的無力感。
九十六高齡的他,是在夢中緩緩走回來時路。天還沒亮,春天的清晨寒意仍然逼人,他起床向媽媽要了杯水喝,並且說祂們也要喝,媽媽說那有他們。回到床上後,他靜悄悄地就跟著微光走,連一聲道別也沒有。
其實爸爸準備很久了,他常問大船來了嗎?它會停在附近的小河,等他上船。或說去頂樓,等天上來的紅色旗幟,只要旗子來了,一揚起,他就可以站上去,回到他來的地方。抑或是站在後陽台,等天上的樓梯降下來,他就要往上爬,我總是抱著他的身軀,陪他徹夜等待。
那一天的前一晚,我和媽媽還牽他的手在家裡散步,三人手拉手走路像在玩遊戲。白天我去找一位佛教徒的阿姨,他問我父親近況如何,我說,還可以活很久呢!她說了一句人生無常,我不以為意,心想父親還很好呢?
父親隨軍隊來台灣,和沒有血緣的我成為父女,小時候總是害怕不敢親近看起來極為嚴肅的他。漸漸長大,才明白他的處境,遠離親人及家鄉,那是他心裡最大的遺憾,雖然後來也回去很多次,與家人團聚,但始終回不到他離家的那一刻。
時間是無法回復的,但記憶可以,在他生命倒數的二、三年,陪他慢慢閒晃在夢裡家鄉的老路,腳踩布鞋,騎乘他心愛的馬兒走在大風口,空氣中散發山上蘭花的香氛,家鄉的氣味從他眼中的四溢開來,我好像也進到了那個專屬他的空間。
年幼的他與其祖父極為親近,一老一小常摸黑走在山裡的田埂間,幫老人家揹水煙袋,一起巡查釀酒工坊的作業是否有誤,學會將米釀成酒及檢查酒是否滲水這些必要的常識。
及長,為了將家裡的酒賣到城市,必須翻山越嶺獨行於山路。賣酒時不能和擔酒的人同行。因為身負巨款怕引人側目,必須和工人分開走。破曉前出發,天黑前趕到下一個客棧,怕被人搶,即使是一位少東,也要打扮得像是一位落魄的旅人,獨行於崎嶇山路間。
有一回被路上的盜匪挾持,那個年代山裡盜匪極多。在貧困山區,缺乏法治的鄉下,國家正亂,這種事經常發生。他與路上一行人同時被困,他明白自己若被拆穿身分,家裡勢必付出巨額贖金,因此趁亂沒入草叢中,趁四下無人時逃出去,在山裡面躲藏,還好山路算熟,躲到附近親戚家的屋簷下一整夜,才由家人接回。
來台灣後,落腳在北部。在橫貫公路上,徒步拿著醫藥箱往來洛紹與天祥間,與修路的工人睡在沒有屋頂的野外,或在王功修築堤防,為當地居民治療小疾。
我喜歡他的故事,與他回顧這些往事,我化身成他的戰友、老鄉及親人,我們散步在家附近的水溝邊,似乎回到往事的現場,坐在行人椅上,想像自己是搭乘生命小船在河流中溯級而上. 我認為他還可以留下來很久,還可以再聽更多的故事。
但無常一旦來臨時,仍然讓你措手不及。他早說要走了,我也明白,但斷然離去仍讓我在他走後的日子長期陷入無限的低潮。
整理舊衣舊物時,無法自抑,心想自己有一天也是如此的登出自己的人生,生命終點的虛無讓我無法面對自己的當下,始終提不起對生命熱切的想望。
我明白自己是需要一個答案的,一個足以說服自己明白生命的答案,但它就像要在水面寫字般困難,只有等它出現,日子就照過,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回到工作崗位,甚至再回學校讀研究所,在自己的作品中尋找生命的意義。
無意間讀到楊澤的禁止哀悼,對!我告訴自己不要再哀悼了。
不希望自己永遠活在哀掉之中,過度的黑暗像暈染的墨汁會將清澈的水全染黑,築一道快樂的牆來阻擋憂傷漫延。還沒到終點不需要終點的答案,不需要由終點定義自己的價值。
當心情的水面漸漸浮出這個答案後,我大概知道了,要像楊澤一樣,拿出僅存的勇氣在終點之前,像爸爸一樣,朝著那藏有菜根野莓果的林子深處奔跑而去,去品嚐屬於自己的菜根和野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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