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陰雨的日子重看《新世紀福爾摩斯》(SHERLOCK)第一到四季,真是無比愉快過癮。我和千千萬萬觀眾一樣,打從十年前第一季開播,就無可救藥地迷上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和他詮釋的夏洛克・福爾摩斯、馬丁・費里曼飾演的約翰・華生、以及整部劇建構出的世界。迷到什麼程度呢?我在英國留學期間,就刻意住在貝克街旁,進進出出總是經由充滿福爾摩斯元素的地鐵貝克街站。抵達倫敦後看的第一齣劇,是馬丁・費里曼擔綱的《理查三世》實驗劇場;買過最貴的表演票,是班奈狄克・康柏拜區主演的舞台劇《哈姆雷特》──提前了整整一年買票,坐在前排中央結果看得最清楚的是他的長腿,但還是心滿意足。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細節早已模糊一片,徒留印象。《新世紀福爾摩斯》各集的推理內容於我也是如此,所以即使是重看,驚喜感一點也不輸當年。當久違的片頭音樂響起,熟悉的倫敦街景鋪展而開,這一次,懸念少了,卻多了更多樂趣和享受,彷彿被夏洛克感染了他接到詭異案件時的過度興奮,The game is on,遊戲要開始了。不在乎人們的驚嚇、害怕、擔憂,不在乎已經受害的死者慘狀,也不那麼在乎犯罪者的動機。重點是,兇手究竟是用什麼方法犯案的?他在哪?他的下一個目標是誰?背後是否牽涉更大的組織或機密?
當 19 世紀的名偵探來到 21 世紀,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將這位現代福爾摩斯的古怪、天才和無情詮釋得淋漓盡致,幾乎改寫了全世界大小螢幕對性感男人的定義。就像與夏洛克交手的「那個女人」艾琳・艾德勒,赤裸著姣好身材對他說的:「聰明是新的性感。」
不過,在《新世紀福爾摩斯》爆紅成為現象級影集之前,螢幕上的性感很少以這樣的形象出現,聰明也不是歐美主流喜歡的特質──他們更偏愛球隊隊長。就連當初兩位寫過《Doctor Who》劇本、且是福爾摩斯迷的編劇,向 BBC 電視台提案時保證「我們會拍出性感的福爾摩斯」,BBC 仍然不怎麼看好:「實在看不出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哪裡性感。」
沒想到,當他化身夏洛克,擁有精湛的觀察能力,豐富的科學和醫學知識,縝密的邏輯歸納和演繹推理,以及拉小提琴、槍法劍法等各種有助於思考和破案的技能;當他頂著捲髮、穿著經典的黑色長大衣,身手矯健地穿梭各犯罪現場;當他一口氣說完兩頁半台詞,以充滿磁性的英式上流階層口音搭配一臉理所當然的自信,我們全都瘋狂陷入艾琳・艾德勒的身不由己:I am Sherlocked!──或就算沒那麼誇張,也至少會像約翰・華生剛剛認識他,聽完一連串夏洛克對他個人背景準確推論時的反應:「這⋯⋯實在太神了。」
雖然夏洛克說,通常別人會叫他滾開,他也的確有點怪,整天沉溺於自己的現實(或幻想),唯一相信的權威只有自己。他不會看場合或別人臉色說話,可以毫不留情地駁斥、嘲笑或讓別人陷入尷尬,只因為覺得所說的是事實。劇中將他的行徑解釋為高功能反社會人格,但似乎沒那麼像,比較像高功能亞斯伯格。而且,許多其實也是英國人的普遍特質:重視邏輯,不輕易流露情感,經常瞧不起別人,以及近乎殘酷的現實主義和效益主義(Utilitarianism)(註)。
約翰:「請記住有個女人可能性命不保。」
夏洛克:「為什麼?這間醫院多的是快死的人,醫生。你怎麼不去他們床邊哭,看對他們會有什麼好處?」
夏洛克一次次強調並驗證,感情用事對破案一點幫助也沒有。唯有保持冷靜和疏離,客觀看待案件,才能有效解決問題。同樣的,是極度的效益主義,而不是反社會人格,讓夏洛克毫不猶豫、也不慚愧地,運用欺騙、違法、或任何手段來達成破案目的。這也是為什麼擁有強烈道德感的約翰,心甘情願放任、幫助夏洛克無所不用其極。
在第一、二季裡,編劇較以原著故事作為改編基礎,無論是現代化情境、硬派推理、夏洛克和約翰的性格設定、兩人日益堅定的友誼,全都非常精采出色。運鏡和剪接獨特的視覺呈現,讓我們能跟著約翰的步伐、夏洛克的眼光,走跳於不同的案件和現場,辨別他人身上的細節特徵如何說明他們的狀態,研究犯罪現場的環境和線索,搜尋遺失的關鍵,連結看似不相關的人事物;歸納已知事實,排除不可能的選項,推斷最可能的前因後果。
到這個時候,夏洛克基本上已經知道犯人是誰了,但要制伏身在明處或暗處的兇手,還需要他和約翰的合作無間,與幕後黑手正面對峙,鬥智鬥勇。不需要營造懸疑恐怖,不需要華麗的動作戲和大場面,就足以讓所有人大呼過癮。
到了第三、四季,重心偏往夏洛克和約翰之間的深厚情感,以及他們更人性化的一面。在第三季最後,為了確保約翰的妻子瑪麗不再被勒索,夏洛克直接一槍射死了媒體大亨麥格努森。這一槍,是夏洛克最理性也最感性的選擇,他的決定依然出於精確計算,只不過約翰成了他眾多考量的第一順位。他再也不是那個冷靜淡漠的夏洛克了,因為有了想不顧一切保護的人,他有了弱點。第四季的改編則更加冒險、大膽,深入夏洛克的童年創傷和家族陰影,以嗑藥般的迷幻潛進他的心靈殿堂,揭開刻意遺忘的妹妹和紅鬍子往事。如此一來,確實完整了夏洛克的生命歷程,包括他那些反社會人格似的特質從何而來,他為何這麼重視與約翰的關係?甚至連原本只是高手過招的莫里亞蒂,都有了犯罪動機。
但對我來說,當編劇賦予這一切如此完美的因果關係,反而讓我們突然清醒──這世界從來不會這麼理性、合乎邏輯,許多事情的發生沒什麼道理,有些悲劇永遠也找不到原因。
歐美的推理小說起源於 19 世紀,愛倫・坡和柯南・道爾筆下的偵探都使用科學的演繹法來破案,反映了當時現代科學的進步與人們對科學的崇敬。那同時也是尼采提出「上帝已死」的時代,西方基督教信仰式微,但人們對這世界的不確定性和無意義依然恐懼,於是科學取代上帝,成了我們認知世界的指南,甚至成了新的神話、新的信仰。
然而,正如尼采的反思,科學是認識未知事物的一種方法,但終究並非全部;單憑理性也終究無法探究世間萬物的真相和本質。
如今,我們距離那樣的時代氛圍仍不遠,不過,從福爾摩斯系列小說到《新世紀福爾摩斯》,從科學是新的神、到聰明是新的性感,也許還是有些什麼在改變。隨著科學和科技愈來愈發達,人們似乎逐漸意識到,這些是工具,最重要的仍是使用著科學和科技的人。而最了不起的,是擁有整合知識、辯證思考的聰明,佐以敦厚的道德和溫柔的內心。
大概因此,我們如此喜愛屬於這個世紀的夏洛克・福爾摩斯,並像瑪麗深愛著「貝克街男孩」一樣,覺得他們是這混沌世界裡的傳奇所在,希望所在。
全文劇照:IMDb
註:效益主義是西方最有影響力的道德理論之一,認為行為的道德對錯取決於其效果和影響,而正確的行為是追求最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快樂。效益主義會平等地考慮所有受牽連的人的效益(即增加幸福快樂、減少痛苦),廣泛運用於公共治理、社會福利經濟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