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神力女超人1984》：「美夢成真」裡躲著猛獸

受疫情影響不斷延檔的《神力女超人1984》（WW84, Wonder Woman 1984），終於順利在 2020 年底前上映了。本集與上集《神力女超人》同樣由派蒂・珍金斯執導、蓋兒・加朵主演，這回故事發生在 80 年代的美國，黛安娜隱瞞神力女超人的身分，於博物館工作，意外發現石油公司老闆麥斯・洛德在尋找一塊古老寶石，它有令人願望成真的魔力，但人們恐怕不知道實現願望的代價。

本片開頭的動作段落就非常吸睛，帶觀眾回到黛安娜在天堂島的童年時期，她參加闖關競賽，是參賽者唯一未成年的。在漢斯・季默鼓動人心的澎湃配樂之下，一群健美的女孩們跑步、攀爬、騎馬、射箭⋯⋯樣樣精通，盡情展現力量與美感，而這場比賽最後，黛安娜的阿姨安提奧佩將軍教導她很重要的一課：偉大成就並非一蹴可及，不可為了獲勝而走捷徑。

劇情拉回到 80 年代，那是個如導演所言「西方文明極為強盛的時代」，美國是全球公認的強權，身在其中的每個人，多多少少感受得到那股飄飄然飛入雲端的滋味。在明亮寬敞的購物中心，令人眼花撩亂的商品彷彿唾手可得，電視上的廣告則販賣夢想，好像你只要敢許願，一切美夢就會成真。導演替本片加入輕快繽紛的元素，例如國慶煙火、名流宴會、霹靂腰包與其它復古歡樂裝扮等等，強化物質方面的「美夢」樣貌。

《神力女超人1984》利用兩位反派，探討傳統帶來的壓力，以及在社會期許之下，大家被潛移默化植入腦袋裡的「美夢」。

石油大亨麥斯・洛德，面對的是傳統對男性角色的期待：事業成功、賺大錢、給家人好生活，因此他設定的夢想，就是開設石油公司，希望挖到石油發大財，奠定業界天之驕子的地位，令兒子為他感到驕傲。

黛安娜的同事芭芭拉，也就是後來的反派「豹女」，則面臨社會對女性的期待：美麗動人、溫柔愛笑好相處，但性格有點書呆子的芭芭拉實在做不來，社交生活與感情生活雙雙掛零，在辦公室也沒有人理會她。因此芭芭拉的夢想，就是成為美麗優雅、又有能力保護自己的黛安娜。

麥斯與芭芭拉覺得要出人頭地，只有一條路可以成功，就是走向前述被主流社會標準化的夢想之路。當寶石應許他們的願望，兩人都身陷其中，無法自拔。但是那樣的夢想，到底是他們自己的，還是社會的？

麥斯在走過瘋狂、貪婪的一圈之後，回到最終，發現他最在意的，只不過是孩子的崇仰與愛而已。他以為要「贏」才能獲得那些，但孩子對他說：「你是我爸，我本來就愛你啊」，那麼天真單純的童言，化解了麥斯肩上所有來自社會的壓力。

芭芭拉內心最真實的渴望，是不要再被看不起、被欺負，能被當成一回事，在她眼中黛安娜就是完美的原型，是亮眼的萬人迷、永遠的贏家。但在芭芭拉獲得力量之後，她沉浸在「贏」的良好感覺裡無法自拔，不僅將新的能力拿去對付過去欺負她的人，甚至到後來也不那麼在意傷害誰了。她想成為最頂級的掠食者，社會上再也沒有人敢看不起她，卻忘了原本自己只是想要被看見、能擁有朋友及愛情，甚至，她只是想喜歡自己罷了。

社會常常膚淺頌讚的、名義上的「贏」與「成功」，常常只是空泛的目標，就如黛安娜小時候參加的競賽，她只看見那個「贏」，但沒搞懂純粹的「跑第一」其實是空的。競賽真正的意義，在於訓練自己的體能、武藝與毅力，如果缺了這些紮實內容，那麼抄捷徑跑第一個回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承認，我懂芭芭拉首度獲得力量時的暢快感，更懂她壓抑不住的張狂。芭芭拉曾在晚間獨自穿越公園卻遇上酒醉男人騷擾，若非黛安娜及時出現相救，後果不堪設想。後來芭芭拉許下的願望成真，獲得黛安娜的體能與力量後，恰巧又遇上同一位騷擾者，這回她將對方揍到倒地不起，徹底宣洩怒氣，我不禁想起伊朗電影《女孩半夜不回家》裡的吸血鬼女主角。

《女孩半夜不回家》的英文片名，直譯成中文是「夜晚獨自走回家的女孩」，對很多人來說，光是這句描述，就足以讓人擔心句中女孩的安危。但《女孩半夜不回家》裡面這位瘦弱、嬌小的女主角，完全不需要旁人替她操心，因為她是吸血鬼，別人才該怕她。那種即使身為女性也可以放肆夜行、絲毫不用擔憂的自在輕盈感，讓我羨慕不已。不難想像對於承受過各式窩囊氣的女性而言，「無須恐懼」的自由就這樣憑空獲得，是多麼令人興奮，再想到世界上有多少人只因為弱小就被殘酷對待，實在讓人難以維持謙卑與自制，我可以理解芭芭拉的失控，以及想放手報復的心情。

然而社會是由所有人組成的，如果大家只顧著讓自己的願望成真、為所欲為，其下場已經由《神力女超人1984》的最後一段呈現了，它只可能是大混亂與大災難，因為其他人也有不同的夢想與理想，彼此相衝突，必須一次次爭執、磨合、反彈、溝通、再和解⋯⋯才有可能改善現狀與制度，沒有捷徑可走。

夢想要成「真」，就必須回歸「真實」。在現實之中執行理想，需要考量的是一個改變做下去，對現實造成的各種變化，其他人會做出何種選擇，反抗力道與負面影響多強，新的均衡又在哪裡。

例如良好的社會福利，不是撥預算「發錢」那麼簡單──如果單純發錢，當中下階層感覺努力找工作還不如坐領社會福利過得好的時候，就削弱了自食其力的動力，最後反而吃垮整個國家。真正要解決的問題，是穩定經濟、發展有潛力的產業、創造就業等等，這些全非一蹴可及的，經濟與產業實力的培養，需要長期擘劃，沒有捷徑。

又或者若想擺脫夜歸的恐懼，擁有豹女的能力當然很有用，但要是所有人的力量都如豹女一般，必然產生新的問題。盡力推動社會變好，是沒有捷徑的，只能一步步努力點燈，照亮未來的後輩，就如同數百數千年來的前輩，如何一點一滴為我們爭取更多權利、改善環境那樣。

「為了獲得夢想，卻失去重要的事情」，這不僅是電影裡面許願寶石的設定，在現實生活中也常常如此。

麥斯嘗到了許願的甜頭，野心越來越龐大，想剷除對手、擁有一切，還想轉嫁圓夢後的惡果給別人，直到造成天下大亂，連不在身邊的兒子都陷入險境。芭芭拉開始擁有力量、美貌與自信之後，反而開始過度報復、甚至傷害無辜，變成新的霸凌者，早已忘記她原本珍視的是與其他人的連結。看看現實世界中的例子，功成名就之後忘掉初心的人，所在多有。

當年安提奧佩將軍替黛安娜上了一課，如今這塊許願寶石，則幫助黛安娜更看清初心──她理解到自己多麼珍惜與生俱來的神力，多麼樂於幫助別人，這是她的使命，再錐心的愛情也無法讓她放棄。

黛安娜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許下讓史提夫・崔佛重生的願望並實現，她開心雀躍，卻也因此面臨失去超能力的危機，後來她身受重傷、看著身邊受苦的人們卻束手無策，終於明白自己的夢想，終究要與生命中最重要的使命相抵觸，必須有所取捨；猶記在《蝙蝠俠對超人：正義曙光》裡面，當各有心魔的蝙蝠俠與超人面臨「毀滅日」（Doomsday）攻擊而幾乎潰敗，神力女超人翩然降臨加入對戰時，她是這場戰役中唯一露過笑容的角色，因為對天命已經了然於心，此戰她義無反顧、求仁得仁。

《神力女超人1984》末段，黛安娜在一番痛苦掙扎後，放棄了走捷徑而獲得的夢想，回歸現實，扛起生命中最重要的責任。但其他人可無法如此豁達，若非外力強行介入，恐怕沒幾個人能自願放棄，只能眼看人類文明走向毀滅。《神力女超人1984》明白人性有糟糕的、墮落的一面，但正因知道這個黑暗的現實，人們更得奮力要求自己，去做艱難的事情，做對的事情，讓自己與世界都變得更好，別像兒時的黛安娜一樣幻想可以走捷徑。

就像 2020 年的現實。我們看到一堆不顧他人安危趴趴走、不願戴口罩、甚至堅稱肺炎不存在的人，但我們也看見醫護人員犧牲自己拼命救治、科學家不眠不休研發藥物、社區鄰居溫暖互助等等。「疫情消失」絕對是目前全地球人的夢想，但我們的現實，就是得持續跟人性的黑暗面及病毒的無情纏鬥，沒有捷徑，願我們都有堅持下去的毅力與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