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在北京鳥巢。
Bill Charlap Trio在北京Blue Note。
上星期六,在「鳥巢」看五月天。這是他們第三次在「鳥巢」開唱,而且一口氣連唱三天。考慮舞台視野和公安規定,十萬個座位扣掉不能賣的位置,三場下來,實際可售票起碼也有十幾二十萬張──這個數目,幾乎是日本Fuji Rock富士搖滾祭入場總人數的兩倍。這些票剛開賣就被歌迷掃光,黃牛票價炒到二十倍,還有好幾十位樂迷花大錢卻買到假票,被擋在門外傷心大哭。
這些故事媒體報導很多,我亦無意探討什麼「五月天經濟學」,畢竟以當今樂壇環境條件,台灣要再出一個這樣的「天團」實在是不可能了。我想說的是:任何秀,不管排場做得多麼舖張,技術搞得多麼精巧,要是核心少了熱情和真心,底氣仍是虛的,這騙不了人。我從來算不上五月天的「鐵粉」,但是那天在鳥巢,我感受到了那份熱情和真心,還有一股「眾志成城」的強悍的能量。
不知不覺,五月天也是平均年齡四十來歲的「大叔」搖滾團了,他們的歌迷仍然上抵銀髮族、下探幼兒園,保持中文流行樂壇「樂迷多樣性」無人能敵的規模。別的不說,這幾年我在台科大每學期讓同學寫一篇「代表我們這代人的歌」報告,選擇五月天的人數始終最多,儘管每次選的歌未必相同:早幾年是面臨挫折仍要給自己打氣的「倔強」、「憨人」,到了後「三一八」時代則變成了諷喻社會的「入陣曲」。這次在鳥巢一口氣聽了幾十首歌,我總算體會了他們的歌真真切切映照著千萬人從少年到成年的生命階段。五月天的熱血、勵志之所以有這麼巨大的感染力,也是因為他們並不避開生命中的灰暗與挫敗,這就讓歌有了層次和厚度,也有了故事。
演唱會統籌Baboo是我多年老友,他和五月天一起跑遍全世界、辦了幾百場演出,每一首歌、每一段「哏」,他都爛熟在心。我以為他或許早就麻木了,然而聊到怎樣克服鳥巢的重重限制(從硬體到人事到政治無所不難);聊到這套節目合作的美國舞台視覺設計LeRoy Bennett怎樣做出令人驚艷的思維風格,乃至於種種技術和器材條件的突破,他眼睛放光,滔滔不絕。五月天的經紀人「艾姊」謝芝芬聊到巡演全世界大小場館克服的各種難題,十幾年來一關一關不斷見招拆招,硬生生殺出一條路,說得淡然,背後卻是數不盡的心血汗水:那已經不只是為自己掙名利,也是在中文樂壇毫無前例的狀態下,率先探勘、拓寬這個行業的邊界,看看到底可能走多遠。
於是,坐在觀眾席聽幾萬樂迷用不輪轉的京腔大合唱台語歌「憨人」,忍不住紅了眼眶:「我有我的路 / 有我的夢 / 夢中的彼個世界 / 甘講伊是一場空 / 我走過的路 / 只有希望 / 希望你我講過的話 / 放在心肝內 / 總有一天」。啊是的,那一夜,我深以五月天為榮。
次日,我在天安門廣場對面舊美國使館地下室新開張的北京Blue Note,看美國Bill Charlap爵士三重奏演出。Blue Note俱樂部創辦於1981年的紐約,初衷是「創造舒適的聆樂環境、提供美味的食物」,你可以坐在吧台、餐桌邊吃邊看。Blue Note如今已經是當代爵士樂最頂尖的演出聖地,一路開到米蘭、東京、大阪、名古屋、夏威夷、斯洛伐克,北京則是最新的分館。
說起來,中國聽爵士樂的風氣尚不如台灣,還算是備嘗艱辛的「推廣期」。尤其北京,恐怕比上海、廣州又要更辛苦些。北京Blue Note幕後推手是李宗盛,三四年來,從籌資、選地到空間規劃、音響硬體,不知經歷多少煎熬。在京畿重地開一間Blue Note,也算有幾分宣示的意思吧。
Blue Note八月下旬試營運,九月中正式開幕。這天晚上表演的爵士鋼琴家Bill Charlap才剛和資深歌手Tony Bennett一起拿到葛萊美「最佳傳統流行演唱專輯」獎。樂隊結束東京的演出,便趕來北京繼續三天的駐場──這大概也會變成北京Blue Note的演出模式。全世界爵士樂手都愛去日本,那兒有懂行的樂迷和專業完備的演出條件,市場非常成熟。北京只要能爭取赴日演出的一流樂手「順便」添個北京站,他們大抵都樂意,畢竟Blue Note招牌閃亮,品質有保障。
Bill Charlap和他的兩位樂手火候之精、功力之悍,不在話下,絕對是世界級。Blue Note一般演出每晚都會有兩場,門票分時段入場,每場表演七十五分鐘,中間休息一個多小時。看完他們一場演出,儘管只有五月天演唱會的三分之一長度,卻覺得耳朵和心臟都已經滿載,幾乎要爆炸了。
樂手功夫,本是意料中事。真正讓我大大震撼的,是俱樂部現場音響音場之完美,不誇張地說,瞬間把全台灣表演場地都打掛。店經理說:投資的老闆和擔任顧問的李宗盛都對細節要求無比龜毛,器材擺位、空間配置一再精修細調,務求店裡每個位置都能聽到最好的聲音。這一晚環顧全場,觀眾不過幾十人。然而當全場觀眾都被樂手帶到不可思議的九霄雲外,哪些是懂行的樂迷、哪些是來湊熱鬧的新手,實在也不重要了。
一座城的音樂風氣,或許真能因為多了一個世界級好場地而慢慢涓滴成河,灌溉出豐饒的場景。從鳥巢到Blue Note,兩場截然不同的演出,卻都讓我感受到了這個行業的熱情、專業與尊嚴。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