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放學後排著隊的時候,小玄才想起小美是和他乘同一輛校巴回家的同學。她年級低,坐前面,又比小玄早下車。
她和另一個朋友站著聊天,小玄也是和自己的朋友在吵鬧著,偶爾望向那邊。
校車生活是學生最純淨的愉快,總是無憂無慮,上學的苦悶遺留在路上,他們頭也不回向前走。
對小玄來說也是,他和兩個朋友會設計各種遊戲在車上玩,他覺得車廂好像是他的家似的。
但這家是虛的,那沉甸甸的家還是在。
小玄家裏人很多。他上面有一個姊姊,讀中一,另外有和他同房的弟弟和剛上幼稚園的妹妹,加上爸爸媽媽和外婆,七個人同住一家,空氣總是不夠用。
一到家門口,就聽到粵曲的聲音。小玄一直覺得那聲音唱的不是中文,而是尖銳的祈禱。他在這些禱聲中長大,只要母親在家,無論是在打掃洗衣服或是做飯,總是播著不同的曲目,沒有人知道為甚麼她特別喜歡這老派的傳統。
在小玄眼中,他母親同樣是個尖銳的人,但不是祈禱,她像巫婆。
一回到家第一件事是和臥床不起的外婆打招呼,她已經臥床半年,有時精神有時打盹,房間總是黑暗的。小玄走到她床前輕輕說聲「我回來了」,她也頂多是應一兩隻字,旁邊那呼吸機的聲音更像是完整的句子。
小玄對她有特別的情懷。在他出生的那幾年,正是他母親有外遇的時候。她那時大著肚子去找那年青人幽會,豪無羞恥心;小玄出生以後,對他也是愛理不理,有空就出去,因此小玄是外婆養大的。她似乎對自己女兒的荒唐感到抱歉,特別疼愛小玄。
後來母親越來越猖狂,把那人帶回家來吃晚飯,當然是父親不在的時候。最後他們又不知為何分開了,當時連父家那邊都有聽聞過這些事。
上年外婆確診了肺癌,已是第三期,小玄不懂如何傷心,當時只覺得心中一處鐵一樣懸垂著。她做了不同的治療,都沒有康復,病情時好時壞,某一日在家昏倒,便再也下不了床。
「聽著那些老舊的粵曲可能讓她好過一些,」小玄總是想。「甚至可能是母親特地播給她聽的!」
教導他欺騙自己的,是他母親的某個謊言。
他母親撒過的謊當然多不勝數,但小玄印象裏的第一個。某一年的團年飯,他當時大約五歲,可能母親剛與男友分手,心浮氣躁,那一段日子常常和父親吵個不停。那日他們又吵了一場,小玄也不記得是為甚麼小事,只是記得父親一怒之下鎖上了房門,母親在外面一直鬧著,鬧完又哭,又擲東西,父親仍然不為所動。結果到了黃昏要出門的時候,他還是在裏面不肯出來,母親只好帶著他、姊姊和弟弟出去。親友一見只有他們三人,當然是問他父親到哪裏去,母親當時笑了一笑,一邊忙著把弟弟安頓好,一邊答說:「沒有,他有點不舒服。」那樣自然、坦白,小玄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笑容。
當晚他們回到家,看見父親在客廳裏吃著即食麵,一見他們,整碗麵捧進房裏吃,啪一聲關上門。那時小玄突然想到,也許父親是病了,不想傳染他們,所以走進房裏吃。
那樣激烈的爭執近年來已經不常見了,零落兩句還有,但他們大多處於一種無情感的冷戰之中,像是雪地裏吹來寒風,但風完全不冷。
原因之一是父親變忙,總是不回來吃晚飯,一回來就是梳洗一輪,累得非常,根本沒有心力吵架。他們和外婆睡同一間房,外婆因病睡大床,母親在旁,父親睡拉出來的小床,順理成章。
今晚父親又回來得晚,加班的晚上他比較煩躁,但只限對著妻子,對老人和小孩一定努力擠出友善的一面。
他也問小玄:「怎樣,今天上學怎樣?」
「好,都是那樣。」
「好的,好的。」
小玄覺得他每晚這樣一次做作的提問頗無謂,那種暖和的沉啞聲調聽起來很辛苦,又令人心酸。
小玄在黑暗中聽到父親關上客廳的燈的聲音,睡在下層的弟弟已經打起鼻鼾,姊姊和妹妹在另一間房。這時一切都安靜,沒有人祈禱或叫喧,小玄突然想到,不知小美在這片可人的寧靜中,睡著了沒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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