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飯聚,四人夜話。
「這瓶酒味道挺奇怪的,是不是壞掉了?」聽到主人家阿亮這樣說,其他人連忙把杯中物嗅嗅,又呷一口含在嘴裏,仔細咀嚼。「味道的確是怪怪的。」阿聲續說:「不過應該沒有變壞啊。」
他們當中最懂酒的Tom,認同了阿聲的說法,還搬出了一些他們都聽不懂的評酒術語,甚麼煙燻味礦物味,嘗試解畫,他們當然沒辦法上心,但知道不是壞酒,不怕喝壞肚子,鬆一口氣,放心飲用好了。
「阿聲不是不太會喝酒嗎?為甚麼知道這瓶酒沒有壞掉?」阿亮的太太瑪麗好奇起來,說時又摸摸躺在腳邊那隻安靜的老狗。阿聲笑而不語。
能夠嗅出死亡的味道這件事,他連一個人都沒有說。他當然也說不出口,比起那瓶酒,那隻一動不動、毛色暗啞的老狗,散發着更接近死亡的味道。他知道,不足一星期,牠便會離兩位主人而去。
阿亮自小便擁有這種本領,但他小時候根本察覺不到。眼能看、耳能聽、鼻能嗅,全都是大家與生俱來、自然而然的能力,只是他比其他人嗅出多一點點的東西而已,但箇中差異,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外婆臨終前、盆栽枯萎前、金魚掛掉前,他都嗅到一種類似發霉、黏黏濕濕、難聞的氣味。
後來他甚至連在死物身上都嗅得出那種異常的味道。他在高中時使用的電腦,發出那種類似發霉的臭味後,不過兩天,電腦就開不動了,電腦維修員告訴他,底板已經徹底損壞,搶救無門。
擁有這種獨特本領,沒有叫他更方便,也沒有讓他更困擾,他甚至沒有擁有「異能」的自覺,直至那一天。
那是讀大學的第一天,他還記得當時太陽是多麼的猛烈,四周的空氣是多麼的凝結,他乘巴士到遙遠的校園,甫上車,就感到頭昏腦脹,怎麼這輛巴士那麼臭?出奇的是,車上所有乘客完全沒有異樣,彷彿絲毫嗅不到那陣嗆鼻的惡臭似的……
他很快就醒覺了,本能反應似的,在下一站馬上下車,都顧不了司機、乘客紛紛向他投以奇怪目光,下車後拔足就跑,他甚麼都沒有想,只知道是跟巴士相反方向跑就對了。
他後來從電視新聞得知巴士失事的消息,車子失控撞向欄杆後衝下斜坡翻側,車上十多名乘客當場死亡。
那天他沒有回校,捲進家中被窩裏,全身發燙又發抖,母親以為他生病了,其實他既害怕也內疚,害怕是他頭一次跟那麼大規模的死亡擦身而過,內疚是他後悔為甚麼不警告車上乘客,他們全是將死之人,留在車廂中將有殺身之禍?
雖然經驗告訴他,死亡的味道一旦出現,就不會消失,那簡直就是死神烙印,無論如何都抹不走的可怕記號。況且,他要怎樣告訴他們,他們才會相信自己難以相信的話?
自從這次死裏逃生,他對於嗅得出死亡的味道便更自覺,卻也更冷漠了,因為在死亡跟前,是沒有凡人可以插手的空間。他發誓不會把此事告訴別人,否則就太對不起當日車上的死難者。更重要的是,他只是過客,生命的過客,充其量只是死亡的觀眾,不是死亡的使者。
這晚飯聚,喝飽食醉,Tom有事,首先離席,阿聲見時候不早,便結伴同行。在步往地下鐵的路上,Tom小聲對阿聲說:「你留意到嗎?」
「留意到甚麼?」老狗快要離開?阿聲忽然心虛起來,卻故作鎮定。
Tom笑了笑:「阿嫂應該有了孩子啊。」阿聲皺皺眉,Tom續說:「瑪麗也是好酒之人,今天只是淺酌,半杯後沒有添飲,有時又摸摸肚皮,這是孕婦的小動作。更重要的是,瑪麗容光煥發啊!我估在她懷中的一定是個女孩子。相信還不是時候公告天下吧。」
阿聲半信半疑,但不想掃他的興,「你知道得還真不少啊。」Tom又笑了:「我一向觀人於微。你不也一樣?」阿聲聳聳肩,不置可否。
Tom忽然抽了抽鼻子,「對了,阿聲,怎麼你身上有陣香味?塗了古龍水嗎?」阿聲也跟着Tom抽鼻子,「甚麼香味?沒有味道啊。」Tom說:「你嗅不到嗎?你鼻子不也是很靈敏嗎?」阿聲猛力搖頭。
地下鐵車廂中,兩人又聊了一些無聊話題,說話不斷,但阿聲始終心不在焉。
回家後,阿聲連忙把衣服脫清光。嗅嗅T恤,嗅嗅褲子,嗅嗅鞋子,又嗅嗅手掌手背手臂,還有腋下。體味是有的,但沒甚麼可疑的味道啊。
不管了,只要不是臭味,不是壞掉了,就算吧。
(原文刊於2019年3月20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