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雷警示,雖非劇情的直述或訴說,為了討論相關議題仍有所取捨,介意請斟酌閱讀
光影流轉,生命終有一天會萎縮
斜陽照進了屋子,拉長了影子,卻無法推遲記憶的消逝。時間,不善也不惡,為生活埋下許多悸動,卻也會風蝕過時的感動。走了一圈,終有一天,再不甘心,不管是誰都得閉上雙眼,因應遲暮而遲鈍的思維,或是因為死亡靠攏而止不住顫抖的雙唇,都在彰顯年邁兩字的張狂與殘酷。日薄西山,把逞強堆得再高,歲月這一把刀,依然會在人的身上刻滿皺摺與風霜。
安東尼這個名字,源於拉丁語系,代表著盛讚與繁榮,這位高齡的主角,人如其名。對於生活擁有風雅的見解,格調就像是他的座右銘,雅緻的古典風華,更可以從他的日常細節來發現,大大小小的房屋擺設,全都低調內斂,卻怎麼也掩藏不住,專屬於安東尼的生命紋理──混雜著風範與孤傲的品味哲學。
只不過,再怎麼盛綻的花朵,面對春去冬來,也都得枯萎,這不是安東尼的錯,就只是每一個人,都躲不開的宿命對決,或是說,每個生命都得面對的公平。畢竟,死神從來不是亦步亦趨地追著人們,而是在終點線前,好整以暇地等待走了一世的旅人。
雖然死亡本身就已夠嚇人,但凋零的過程,卻比人們想像的更加駭人,《父親》聚焦於此,大膽地運用紊亂且破碎的敘事,敲破原有的生活框架與觀影想像,藉此讓認知障礙症(失智症)在我們面前,生吃活剝高齡長者的智慧與尊嚴,促使觀眾隨著主演Anthony Hopkins,墜落於衰老的漩渦中,被層層堆疊的支離破碎與悲傷給吞沒。
時間、地點,然後人,這是疾病學上,標準的喪失階段,也是安東尼心心掛念的三項生活元素。找不到手錶這件事,代表著失控,而這正是安東尼最難接受的事實,一直以來,他活得戰戰兢兢,嚴謹又聰明,未曾秤量過衰老這兩字的份量,也因此無法預料老化有多殘酷,不只會拖慢腳步,更會拉垮自尊,讓生活被不堪給埋沒。多麼令人不捨,歲月沒有讓他越陳越香,反而讓他深陷於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被無邊無涯的丟臉給禁錮。
我想,找手錶這一件事,真正要找的不是時間,而是鑲嵌於時針中的控制,只要還能知道現在幾點,生活就不會走偏,生命就不會繼續傾斜。滴答滴答,認份的時針,守序地前進,帶給安東尼冷靜。就此,或許過於沉重的事實,就能晚一點再來造訪,其尊嚴,剝落的程度,或許也能稍稍暫緩。然而,手錶不過是暫時的麻藥,讓人不痛,卻無法讓人不苦。
每天醒來,時間總還是會丟失,不斷地找,不斷地挫折,找到了又怎樣,過了一天,不又丟了,再怎麼掙扎,花再多的力氣,也走不緩生命,全都是徒勞,全都是無盡的迴圈。年華的巨輪,可沒有人性,只有公平,等待著生命的夷平,渺小的安東尼,除了浸泡於不甘心所擠壓出的沮喪中,他什麼都不能做,也做不了,只能被迫體會白髮蒼蒼的摧枯拉朽,等著歲月刮花記憶與自尊。
到頭來,安東尼就像一根即將燃盡的蠟燭,不僅時間越來越稀少,代表人生有多厚重的記憶,也逐漸被壓縮。
所幸,生命還是有一絲仁慈,讓安東尼最後剩下的,都是深刻且柔美的回憶,沾染著橘黃色,幫助他在越來越昏暗的生命晚霞中,還有一絲溫暖,可以撐開模糊的視野,看到一點愛的輪廓,大女兒的付出,或是小女兒的聰慧,甚至是母親的撫慰。即使這就像是迴光返照下的記憶錯置,卻也是垂老之中,最能帶給他慰藉的炙熱擁抱。
生老病死,並不由己
迷走的靈魂,不想被拋棄的恐懼
在《父親》中,安東尼除了弄丟時間之外,也被疾病盜走了地點與自我的定位,人們常說,活到了一定的歲數,生活就不再是加法,而是一連串的減法,這就好像佇立於不斷淡化的畫框中,周遭的一切,全都龜裂,逐漸化身成抓不住的粉末,從人的指尖一一逃逸。
關於地點,電影很巧妙地利用相似的擺設,讓安東尼前一刻還在家裡,下一刻就跑到療養院裡,場景的匹配轉化,通常是為了壓縮時間,但《父親》追求的不僅於此,更還想要營造出「迷路」的感覺,還有深埋於心中的恐懼,擔心被拋棄。
每當有人要離開,慌張、焦慮與不安都會塞滿安東尼的心,他不是害怕孤單,僅是無法承受落單,死亡,無法阻止,退化,則無法停滯。如前所述,逐漸枯黃的生命,會擠壓出成堆的不堪,需要有一個人來分擔,安,這一位大女兒,就是他現在還能緊握的浮木。不管是哀求,或是反諷,都是想讓安離不開自己,愛也好,愧疚也好,只要不遺棄他就好。這或許很自私,但人的最後一哩路,就是如此地不講理,無論是誰,無論年輕時又有多聰明,衰老與死亡都是公平的,獨自一人的落寞,都無法抹除臨走之前的空洞與絕望。
為此,在疾病磨平方向感之前,安東尼只能卑微地乞求,不要被拋棄,家,不只是他的落歸之處,也是他得以返鄉的港灣,讓他能夠重返愛的堡壘,擁著安全感入睡。
如果說,尋找背後都是在渴求,或說滿足一種內在的需求,找自己,又代表了什麼?
電影並沒有花太多篇幅去解釋,卻用最後一景,給出最為洗鍊的答案,愛。這個解釋或許很公式化,也很老套,但歌頌愛的偉大與全能,就是面對死亡陰影時,人所僅有的火把,可以溫暖身子,又能照亮前路,還能驅趕灰暗,點燃心中的花田,讓人徜徉於幼時的午後,蜷縮於涵容一切的母愛,再迷惘,也都能安詳入睡。對於顫抖的靈魂來說,這是恬淡閉上雙眼的唯一辦法,是解藥,也是魔法,讓人掙脫失智症的蹂躪。
臨床上,我們無法根治這個絕症,但還是找到了一個共處的方式,用愛來化解、分擔與陪伴,所謂分崩離析,也才有機會變成反璞歸真。
最終,斜陽再次照進了屋子,拉長了影子,灰暗之間的空隙,則閃爍著耀眼的光束,引領著鏡頭,轉向翠綠的周而復始。我想,片尾的退化,不是遭受疾病摧殘的結果,而是生命的一種本能,讓我們從生到死,再從死到生,像是一種預備,或是說清空,進而能忘卻縈繞的塵世執念與苦痛。至此,安東尼方能帶著嶄新且遼闊的自我,重新降生於下一世,展開不同以往,卻又異常相似的尋愛之旅。
花開花謝,我們都是生命的旅人
錯置的關係,顛沛的親情糾葛
電影的視角,雖然都以患有失智症的父親來出發,由Olivia Colman飾演的大女兒,卻也用她自然到位的演出,不論是眉頭的緊蹙、顫抖的雙唇或是濕潤的眼眶,依序帶出照顧者的艱辛、不易與疲倦。若以華人的視角來看,或許會覺得安這個女兒,不夠孝順,但失智者帶來的不只是失能,還有反覆無常的失序,一場又一場的陰謀論,都在試探她的極限,都在把她推向崩潰的邊緣。
安,其實早就不斷在嘗試,卻一直被父親還有疾病給潑冷水,付出即使疲倦,卻不會痛苦,可若自己的付出全盤被否定,甚至還被扭曲成惡意,這不只會讓人憔悴不堪,還會讓人心灰意冷。我想,鏡頭帶到的掐脖子片段,講述的也不只是照顧上的挫折,更還有安對於失智症的憤怒,確實,她可能有想過要毀滅一切,但也不是真的想要殺死父親,而是要殺死入侵父親體內的失智症。
很遺憾,現實無法如此美好,我們無法只殺死疾病,被失智給纏身的父親,其鐘擺不只停滯,更變化成一種陌生的樣貌。以此來看,不只對於患者來說,所有的一切都在崩壞,對於照顧者也是,熟悉的日常,不知不覺就被疾病給帶走,那個讓自己崇拜的智慧長者,其機靈甚至因應失序的低語,發展成畸形的偏執。
想當然,安的無法繼續,更也因為她的新生就在眼前,取捨之下,她也明白再走下去就是死路,拉開距離,創造空間,不是拋棄,即使她也是如此告訴自己,自責與內疚還是會在夜半時,綁走她的思緒。不過,安繼承了安東尼的聰慧,她明白這些距離,才是維持關係的秘訣,就算這代表要在時間上做出犧牲,卻能提升彼此關係的品質。至此,她明白不管怎麼選,都會有遺憾與後悔,只能勇敢面對,為自己還有父親做出最為合宜但痛苦的決斷。
沒有人可以究責安,畢竟,也沒有人比安付出得還要多,即便是死去的妹妹也是,更何況,父親眼中的妹妹,不過是一廂情願,因應現實的痛苦,而打造出的柔美救贖。只可惜,這一份救贖,從頭到尾都是自我欺騙,直到現實來到眼前,安東尼想起自己的一無所有,殘酷的打擊,直接把他拉到谷底,將他崩解成一個索求撫慰的嬰孩。
多麼令人痛心,最想忘掉的事實,卻怎麼也甩不開,就像緊盯著人的影子。幸好,如前所述,電影降下溫柔的濾鏡,使用影像,撕掉丟臉的標籤,讓退化變成生命進程的環節,讓陽光提領著人走過去,以跨過那一道無法迴避的生命之坎。
想忘掉痛苦,卻不小心也遺漏了幸福
結語
《父親》開創了新的描繪手法,運用雜亂的敘事,成功地創造出沉浸式的觀影感受。觀眾不只因應章節的破碎感到混亂,甚至因為失序而慌張,然身為觀影者,除了坐在位置上,什麼也做不了,這一份無能為力,當然不是因為坦然,而是因為束手無策,這又把觀影者跟安東尼,拉得非常親密,好似走上一趟顛頗且寫實的失序之旅。
全文圖片來源-采昌國際
因應筆者受訓背景為社工與諮商心理研究所,撰寫上會以心理、社會、人文與哲學的觀點來延伸討論,若有興趣歡迎追蹤解影,解癮-影劇相談室或下方社群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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