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大城市,是極好的買書之地,卻是極差的看電影之地。固然它沒有專映舊片的影院(這一點,美國城市最令人懷念;柏克萊這小城又是其中最拔尖者)是其一,主要它進口的外片又少又配講中文對白,是其二。
在大陸,我一年中想找個一百本書來看,很容易也樂意;但要進三、五次電影院便頗難。而在柏克萊,我若一年中沒進八十到一百次影院,往往深恐錯過了電影史或文化史中極值涉獵之經驗。
大陸有極好的戲曲演唱(當然六、七十年前更好),卻有極差的民歌演唱(即五十年前至今皆極不好)。〈長城謠〉這樣的歌,人坐在藤椅上隨口唱唱,可能都很好聽;但買唱片來聽,從來都是可怕的聲腔。男的女的皆如此,特別吊起一種又高卻又扁平的不自然嗓子去唱,唱了幾十年。我買了不同唱者所唱的〈燕子〉、〈在那銀色月光下〉、〈小河淌水〉、〈繡荷包〉、〈小白菜〉、〈阿拉木汗〉、〈嘉陵江上〉、〈二月裡來〉等曲,全是相同的可怕,渾身肉麻的可怕。
使這種聲腔的歌者,若在電視上看到,才知道原來他們的髮型及服裝亦有一種努力做好卻實極尷尬的難以在任何一個年代合於時宜之景況。可見這不是個人情形,而是近代文化集體揣摩仿想之後的結形成果。
衣服。西裝已漸取代了民間原先制式(official)的解放裝(或稱「中山裝」,若更嚴正。或稱「老人裝」,若更色質、模樣為老人多採用)。這西裝指的是在大小城市一排排商店擺著賣的那種,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有時見得著一套賣一百二十元或甚至八十元。而外地民工穿著它們在工地挖地溝或打樁,在公車或地鐵上可見他們衣上沾著泥垢、扛著大型笶袋或拎著扁擔、抓著電鑽在乘車。也就是,西裝對他們只是「衣服」,不必是「裝扮」。
若頭髮蓬亂、眼露「人與天爭」的凶光而穿上西裝、手插口袋,若無其事的慢慢橫過馬路的人,竟然不自禁的替一個城市添上一襲桀驁不馴的粗暴習氣(但還不是痞氣),這是多半國家所不易見者,也會是西方遊客感到驚懼之處。倘這樣的人口穿的不是線條方硬的西裝而是棉襖,則棉胎鼓出的圓柔軟綿形狀,使穿者像是縮起脖子、弓起背肩,則凶暴氣就抑下了許多。
中國的大眾一直在找尋一種合於其份的衣服,使他隨時穿著它不論是幹活、打麻將、逛公園、或居家皆能很自適。就像他們一直在找一個字眼來稱呼別人一樣;以前頗有一段時日是「同志」,近年漸多是「師傅」,像常聽到的「師傅,這玻璃櫃子不好靠的。」「師傅,是你穿還是小孩穿的?」他們只選一謂,來泛用多項。他們不稱大叔、大娘、大哥、小姐,只稱「師傅」。當然,這樣也可避免用上感情。
也於是濟南的街頭老太太們,極多披上白袍子、戴上白罩帽,這種原本醫護人員的制服後來沿用於料理食物者,最後凡各業作想披之幹活皆順理成章。
然濟南老太太戴上白帽不脫,必有其更濃深源由:一、北方老太太戴帕子原有其俗。二、北地寒苦,禦寒需蓋,遮苦何妨掩住髮飾。三、濟南早有回民,故老太太戴白帽也或是互得薰染。
除了白布長工作服,青布長工作服亦是各地隨見,這類袍服穿上,使人人皆像在業作上,使人人皆是師傅。
大陸女士亦多穿西裝,顯出是社會獨立個體,也在工作崗位上,並不依附在男性邊旁,亦不只隱守在家庭中,這是極令人欽羨的,亦是世界各國所難及者。這種穿著固然少了些西方國家婦女所講求的性感,卻實質上打動西方婦女心崁上極想的平權與自由。西方婦女看到中國婦女,在麵館狼吞虎嚼,彎過下巴吐骨頭於桌面,再看她身旁丈夫與女兒全不引以為怪,必然羨彼等人生痛快。
中國一來是大國,但形勢調來勻去終弄成許多東西很compact(小巧)。人到外省旅行(國內遊覽、開會、洽商等旅行極頻),常常八、九天下來仍是一個小包,而衣衫潔整、皮鞋無垢。自胡同或里巷過,見人家炒菜只用小鍋小火爐,而眨眼問也做出五菜一湯。他們的爐小,連煤球(今稱煤餅,實是將解放前的大型煤球如台灣三、四十年前者,縮小)也變小了。他們的紙張便宜,報紙卻印得極小張,密密麻麻,人在讀它,譬似不在面對一張公信力廣佈的舉世信息,而是像捏著一份皺皺摺摺的小報。小巧,夠用就好。我去買汗衫,幾年來在西安、杭州、南京、桂林各國營店,全買不到合穿的,我那麼瘦的人,連最大的號碼也套上覺得短緊。奇怪,大陸人體格並不矮小。有一種三輪板車,三只輪子互距甚近,他們照樣以之運床板、萬年青、米袋,甚至送小孫子上學。各取所需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