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曉薇
1.
他推了推眼鏡,看著握在手上的杜鵑花種子。
這副眼鏡戴了大約廿年了吧!圓形造型的金屬細框早已氧化,上面布滿了細小的銹化斑點,表面粗糙,摸起來像是許多細沙附著在上頭。連接鏡腿的塑膠腳套早已塑化變白,還有裂縫,那鼻托的塑膠墊片與鏡架連接處細縫更是卡滿了深綠色霉斑。鏡片還是屬於早期那種舊式厚重的玻璃材質,上頭布滿細小長短不一的刮痕、莫名的水痕與手指油污殘留。
他視力有些模糊,無法對焦於種子上,分不清是看不清,還是那鏡片太髒。他把眼鏡摘下,拉起襯衫的一角擦拭,再戴上。稍微好些,但戴起來感覺還是不對,似乎歪歪的。近視散光加老花的他,鏡架稍微擺不正都會讓他感到暈眩。
他想起昨晚一個人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迷糊入睡前隨手將那眼鏡一擱,醒來時翻找了半天,最後才發現眼鏡不知何時被壓在身子底下。鏡片沒事,但那對鏡腿應該是被他壓垮了。
他把眼鏡的兩根支架打開平放在桌上,就像是坐在椅子上,雙腿彎曲90度的人。跛了腿的眼鏡,隨便被碰一下,整個鏡架便隨之晃動,失去穩固支撐力。他微蹲至身體與眼鏡平行,雙眼瞇成一直線,努力想調整那曲著的兩條鏡腿至左右平行的高度。他不停重覆地拗著那鏡腿的彎曲程度,卻沒想到愈弄愈糟。彷彿連接身體軀幹的大腿韌帶已鬆垮,經他調整後的一雙鏡腿竟鬆動成左右開合也超過90度。
殘了。就跟他的人一樣,年過70,眼睛開過好幾次刀,也換過水晶體。但年紀大,視力退化了是怎麼也拯救不回來。醫生建議他別長時間盯著電腦及手機螢幕。失去了繽紛的視覺饗宴,僅維持最簡單的生存需求,眼鏡到底有沒符合視力倒也不那麼重要。
但他最近想換新眼鏡了。前陣子路過眼鏡行,在外頭陳列的玻璃櫥窗看中了一副手工打造,高級有質感的眼鏡。
要換就要那最好的,他想。
2.
他學歷不高,高中畢業後就當起學校的工友。某天一如往常地,當他正在悶熱的午後揮汗如雨打掃那些被太陽炙燒後掉下的落葉時,突然感受到一陣涼風,殘葉們竟開始舞動紛飛地揚起生機,發出了與地面上野草共舞的細碎沙沙聲響。他抬起頭,看到了那隨風掀起一角的裙擺所露出的一雙凝玉白脂般的小腿,還有沿著視線迎來的一副清新脫俗臉蛋。她那時正好騎著腳踏車經過,他的視線忍不住尾隨著對方,並不自覺地舉起雙手,拇指與食指撐開在眼前互抵成一個方框,那霎間即下了決定,我要她,他喃喃自語,將女孩框進了他的視角。
她其實個子嬌小,唸到高中也只長到150公分,但樣貌清秀,整齊的短髮配上根根梳理分明的斜瀏海,乾淨俐落,反而格外引人注目。身為校花的她一直不乏追求者,包含了幾位富家小開。但是一如她是他當初所框定的緣份,即便兩人年齡差了十歲,她仍不顧家人反對地跟他交往。
多年後她偶而會跟人提起,當年他啊,為了趕走其他追求者,還曾經跑上門去把追求者揍了一頓,她笑呵呵地平淡說著。
貧困家境的兩人,在那沒有太多娛樂的年代,共同的興趣便是唱歌。兩人常常跑到河堤邊,放聲唱著歌謠。只見她嘴裡哼著:
「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
杜鵑花開在小溪畔,多美麗啊!
像村家的小姑娘,像村家的小姑娘。」
「杜鵑花長什麼樣子?」他問她。
她也沒見過。在炎熱的赤道帶上,很少能看到盛開群放的花朵,更別說是杜鵑花了。但她那曾經留學台灣的國文老師,就形容過杜鵑群花盛開時的美,說那白杜鵑就像是飄在天上的氣質仙女,而那紅杜鵑就像野火一般的可以將遍地染紅。為什麼可以開滿在山坡上呢?老師解釋因為杜鵑花全株有毒,所以又稱為「躑躅」,羊食其葉,躑躅而死。
「不過只要下過雨,那掉在地上的杜鵑花,就會像是過了午夜十二點的灰姑娘,只剩下一團團擤過鼻涕沾著血的衛生紙。」她跟他轉述當時老師帶著得意的眼神描述的這一幕。
「那我們就去看看吧!」他說。
於是高中畢業後,他們倆就私奔到了這赤道以北,以杜鵑花為市花的城市裡。她高中時成績優異,一直是書卷獎得主,很輕易地申請上獎學金與這裡最好的大學。而在隔年三月春暖花開時,那沿著校園大路的兩旁,他們真的就看到了如同那位老師所描述的,綻放的一叢叢,多到看不到葉子,垂涎欲滴重得都快垂到地面上的杜鵑花。
每當夜晚來臨,校園裡一片漆黑寂寥,他們倆就會循著那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躲進那壯觀的比人還高,修剪成半圓形似一大鐘罩的杜鵑花叢底下。杜鵑花叢呈放射狀生長,枝密花繁。他們倆手指緊密交纏互扣,在那僅夠塞入兩人的狹小空間裡,安靜地併肩躺著,透過花與花輪廓剪影之間所勾勒出來的微小空隙,遙望著高掛的丁點月兒,偶而想起故鄉。卸下一天的繁忙,放鬆地聆聽著由那遠處的蟲鳴、微風輕拂樹葉的窸窣細語還有微弱月光滑過杜鵑花的耳鬢廝磨聲,所合奏的愛情協奏曲。而當午夜來臨,曲目漸進行到兩人此起彼落的急促呼吸與心跳聲,搭配著身子不小心壓碎花瓣而發出的劈啪作響,夾雜著複雜的壓迫與興奮感,在花叢深處進行著熱烈又激情的交響曲。偶有人惡作劇似的拿起手電筒往花叢裡探照,他們會迅速抓起身邊的衣物蓋上,然後一動也不動地以不變應萬變。在那黑暗中的刺激感,通常只是有驚無險地讓兩人相視而笑。
他那時有個舅舅在台灣做鐘錶買賣生意,不時兩地奔跑。他來台灣後,便開始跟著舅舅學做生意。在那還沒有手機的年代,手錶是每人身上必備的配件。加上當時旅遊風氣剛開始盛行,他每個月往返兩地,引薦旅行團到店裡購買廉價的仿名牌手錶,生意極好。她畢了業也沒真正去上班過,就隨著他在店裡幫忙賣錶,招呼旅行團。而後來他舅舅年紀大了,決定要返鄉養老,原來的店舖自然由他們接手。店面擴張了好幾次,生意愈做愈大,錢愈賺愈多。唯一遺憾的,也許是因為工作太忙碌,她唯一一次懷上孩子,卻不幸流產,自此之後就再也懷不上了,生小孩從此成了他們間的禁忌話題。
兩人在異鄉的打拼,唇齒相依,一起攜手度過了大小難題。錢賺夠了便毅然收掉了店面過退休生活。他們在市郊買了塊地,蓋了房子。
有一天友人送來了幾株杜鵑花,他們便開始在那房子的周圍栽種了起來。
3.
她看著手上的種子,回想起當年他們開始栽種杜鵑花的情景。當過了三月花期,一場大雨降下,打落了許多花後,其他的花朵也就跟著漸漸凋謝,最後只剩下滿株深綠色不起眼的小葉。又過了好幾個月,一直到近年底的深秋,某一天她在澆花時,無意中發現那葉子上都有種莢。那種莢像是顆包著果仁的巧克力豆子般,剛開始是青綠色,過沒多久轉為黃褐色。看起來毛絨絨的,摸起來卻是硬綁綁的一顆,外表粗糙,像是用木線纏起來的小毛線球。又過了沒多久,在一個微涼秋高氣爽的午後,當他們倆在院子裡時,一股迎面而來的涼風,種莢就在他們面前應聲爆開,像是施了魔法般的搖身一變,裂成了四瓣,頓時化身成為像一朵木頭雕成的假花。她看著漂亮,就隨手摘了一朵下來。沒想到種筴的瓣四分五裂開來,掉出了裡頭細細沙沙的......種子。那麼小丁點的像顆小芝麻粒。捧在手心,她像是接生了個嬰兒般的又驚又喜,喜孜孜的遞給他看。像是對那小不點新生命的未來感到好奇,於是他們找了個花盆,放了土,把種子撒了進去,再淋些水。
過了一個月,兩個月,盆裡都沒什麼動靜。度過了寒冷的冬天,一直到春天的到來,某一天他們發現盆裡終於冒芽了,那小小芽上的小綠葉,幾乎舖滿了花盆。他們又驚又喜的忙著分盆,這一分可不得了,幾十株的不同味道就這樣長了起來。能分送的也就送了,剩下的杜鵑花,繞滿了他們的院子,一種就是好幾十年。
她想起來,他就是那時候開始接觸攝影的。剛開始只是為了拍下自家種的漂亮杜鵑,沒想到拍得太好,第一次參加攝影比賽就得了大獎,後來還陸續得了好幾次,甚至沒幾年後當上什麼攝影協會的理事長,常常辦展。但她不像他擁有與生俱來的美感,永遠搞不懂大相機的複雜操作。剛開始還會陪著他一同往山裡跑,拍晨昏大景,拍壯麗的高山杜鵑,但沒幾次就乏了,怎麼有人可以在一個小角落拍上好幾個小時呢?其他的攝影活動交際應酬她更不愛去,盡是一些她所聽不懂的術語,以及一些會趁他不注意時有意無意勾著她,靠著她耳邊說話很大聲口水噴得到處都是、炫耀攝影的老頭子,以至於後來這些年來活動她再也不跟,寧願待家裡。
要不是後來她這把爛身子拖垮著他。
她嘆了一口氣。回想事發的那一天,她獨自搭著公車進城裡辦事,才剛到站下車,卻被突如其來的暈眩襲擊,頓時昏了過去,醒來後人已在醫院,下半身動彈不得。醫生說她所有檢查數據都是紅字。高血糖,高血壓,高血脂,而中風是併發症。醫生像判刑的宣告她下半輩子都得坐在輪椅上。
接下來的日子,他不得不停下最愛的攝影。每天忙著照顧下半身癱瘓的她,固定的上醫院回診,張羅三餐,就連上廁所都得由他背到馬桶上。行動不便後她變得非常沒有安全感,時要他陪伴在身邊。她不喜歡陌生人出現在家裡,因此沒有請看護,所有照顧的擔子都落在他一人肩上。她總對他說對不起,她不想麻煩他,但她只有他可以依靠。
4.
一晃眼這些年就過去了,他老了。要不是前陣子國家攝影協會的一位晚輩前來,說是要幫他出攝影書辦回顧展,這些年他已脫離攝影圈好久。
今天可是他的大日子。洗完澡後的他裸著身子,打開衣櫃,看到全身立鏡中的自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其實以這把年紀的他,身材維持得比許多年輕人還要好。他不禁想著自己這輩子擁有什麼,早年辛苦打拼賺夠了退休錢,一把年紀了卻還不能安享晚年,大概是上輩子欠她太多,而得照顧她近一輩子。
「人生難道就這樣了嗎?」今天難得可以整裝出門,他找出放了多年的西裝,穿上去後頓時煥然一新。沒想到只是換件衣服,竟可以充滿朝氣。他返回浴室刮了鬍子,再精心梳理了頭髮,帶著自信出門。
好不容易回到他熟悉的社交場域,許多許久未見的老朋友,都在他個展開幕那一天出現了,風風光光的上百人擠在一個會場裡,熱鬧非凡。晚輩們大都靦腆的在他面前有所拘束,倒是會場上一位年輕活潑的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女孩像是他長久以來的小粉絲,閃亮著一雙大眼看著他說著自己剛接觸攝影沒多久,但他的攝影作品總讓她感動萬分。女孩長相普通,沒化妝的皮膚略顯暗沉不起眼,一頭不在意的自然捲凌亂黑髮。她說話時嘴角不時上揚,帶動著那不經修飾的大動作,微露出從脖子延伸到光滑圓潤的肩頭,在陽光的反射下,淺褐色皮膚似乎映照出每一顆充滿著朝氣的毛細孔,像是會呼吸起伏的肥沃濕潤土壤。他看得入神,彷彿看見一位可以讓萬物生靈萌芽的陽光女孩。
他主動跟她留下了聯絡方式,說有任何攝影問題可以隨時找他 。他告訴她,他平常都在家,大部份都待在書房裡。這支電話是書房的電話,平常只有他會接。
事實上是他還沒等到電話,當天晚上就忍不住撥給了女孩。女孩第一次沒接。他隔沒多久又再撥了一次。女孩接起電話的聲音依舊很親切,總是在說話中穿插著銀鈴般的笑聲。她向他請教了許多攝影的問題,他也不吝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他每天固定於晚上十點打電話給女孩。聊到忘了時間,也忘了聊過多少次。他常跟女孩說,他家中有非常多的攝影藏書,歡迎女孩到家裡翻閱。
5.
下半身癱瘓了多年,她早已適應了這副爛身子,還好意識清楚,腦袋也清醒。醫生要她平常多曬曬太陽。所以她沒事時就會推著輪椅到院子裡澆澆花。她出事後他再也沒心思整理院了,滿地野草叢生,杜鵑花更是隨意地賤生粗長。有時她會在院子裡發呆,想想這輩子到底做了些什麼,擁有了什麼。當年的私奔早已與家裡鬧翻,不相往來。雖是高材生畢業,卻又沒機會施展所學,大半輩子都只有窩在店舖裡幫忙。她很喜歡孩子,總喜歡玩著鄰居們的小嬰兒,但他連寵物都不喜歡,覺得寵物會把家裡弄得又髒又吵。
他還真怕吵。剛開始他們家旁邊有一棵遮蔭大樹,但群聚的小鳥一大早便吵得他不能睡,他後來就把樹給砍了;曾經鄰居養了公雞,公雞每天一早飛上屋頂報時,吵著他的睡眠,他某天清晨就拿了彈弓把公雞射下來;甚至是那雨天積水的小池塘引來的青蛙,半夜呱呱的大吵著,他半夜一把抓起青蛙頭朝著石頭狠狠砸死。
沉默更是,自從他們結了婚,他就再沒哼唱過歌曲,家裡安靜的讓人發慌。她總是配合著,久了也習慣了彼此的沉默寡言。只是最近,每當到了夜晚他把她從輪椅抱上床後,她老是睡不安穩,總是在半夜聽到一個女孩銀鈴般的笑聲,那笑聲不絕於耳,像是鬼魅般的縈繞著,到後來甚至愈來愈大聲的讓她快喘不過氣來。她常受不了的感覺胸悶、噁心、暈眩、嘔吐。甚至有一次在驚醒的惡夢後,發現自己失控的腹瀉在床上。他進房看到了一切,並無動怒也沒不耐煩,只默唸了幾句就幫她清洗身子與更換床單。
她冒著冷汗驚恐地抓著他的手腕,不停地跟他重複說著聽到了一個女孩的笑聲。
他幫她沖了一壺熱藥草茶,堅持要她喝下,她皺起了眉頭,因為每每喝下去後嘔吐腹瀉的情況就更嚴重。
「良藥都是苦口的,」他這陣子特別溫柔,「喝完排完毒就沒事了。」話不多的他,很少主動為她做任何事,最近卻迷上了民俗療法,積極地為她尋找各種藥草配方。這難得的用心,讓她再怎麼不舒服也忍著喝下去。
7.
後來他們都說他老婆過世後太難過了,於是一夜間把種了幾十年的杜鵑花都砍光了,以免觸景傷情。孤零零的老頭,一人住在一大棟房子裡,光禿禿透露出死亡氣息的院子,這樣的日子是要怎麼過下去?大家議論紛紛。
也許沒人在意,當年的他砍光了杜鵑花樹,卻還留著那杜鵑花的種子,小如細沙的種子。今天他重新把杜鵑花的種子撒在盆子裡,灑水。
「杜鵑啼血滿山紅,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把兩句不相干的詞串了起來,朗朗上口。
作者:曉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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