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滄東導演2000年上映的電影《薄荷糖》,使用了倒敘的方式,將散落在一個名為金英浩(薛耿求 飾)的男子,生命中七個關鍵的片段,重新拼貼與再現;並以此細數、回顧了從朴正熙遇刺案發生的1979年到亞洲金融風暴後的1999年,長達20年動盪的韓國歷史及重大事件。
「我想回到過去!」電影一開始,英浩站在鐵軌上向著疾駛而來的火車大聲吶喊,將時光拉回到他的過去,韓國的過去。在那個無盡的時代裡,英浩蒼涼的人生,居然是如此格格不入的。從片頭裡當大家都穿著休閒的衣裝,而英浩卻穿上一身不合時宜的西裝時,就大概能夠明白我們將要看見怎樣的一段生命故事。
我的模樣將被遺忘
英浩原本是一名想當攝影師的單純青年;接著在服兵役後成為了軍人;然後他當上了刑警;再之後則變成了商人。20年的歲月裡,他從純真良善走向了毀滅絕望的終點。而其中影響英浩最大的兩件事,則分別發生在他當兵和擔任刑警的階段。1980年正好是英浩服兵役期間,韓國爆發了「光州民主化運動」,總統全斗煥頒布了全國戒嚴令,並派遣軍隊掃蕩抗議人士。還記得當英浩在收到緊急出動命令時,慌亂整裝之間竟把整罐薄荷糖灑落一地的畫面嗎?這一幕正是對英浩轉折生命的預示。當晚,他便失手開槍誤殺了一名無辜的女學生。
1984年在英浩初任刑警之時,他面臨到必須審訊犯人的任務。第一次動用私刑時,英浩將對方弄到屎尿失禁,那是第二件使他違背自己內心的事情。當時,滿手全是便溺的他,一邊在廁所不斷沖洗雙手,一邊看著鏡中的自己,他似乎越來越不認識自己了。之後,他與初戀情人順林(文素利 飾)在食堂碰面,順林說他的手雖然粗短又醜,但看起來卻很善良。英浩善良的手卻同時也是動用私刑、暴打犯人的手。順林的這些話語,聽起來是多麼地諷刺!從那時起,英浩便已失去了原本善良的本心。
時至1987年,英浩為抓捕一名逃犯,因此刑訊了一個叫作明植的年輕人。此時的英浩,早已對動刑麻木無感,信手一來便瘋狂甩了明植好幾個巴掌,並對明植用了水刑。正當他準備接著行刑逼供時,卻被同事提醒聚餐的時間快要到了。於是下一幕,就是音樂緩緩響起,英浩唱歌的畫面映入了眼簾。英浩點唱的是1983年金秀喆(김수철)發行的歌曲「明天」(내일),歌詞裡唱到:「我的模樣將被遺忘」,如實地映照著英浩的人生處境。仔細觀察便會發現,英浩經常「照鏡子」。或許,他是在努力不要忘記自己罷,但最終他的模樣同他的命運,還是漸漸地變形走樣了。歌曲雖然也唱著「明天,還有明天。」可是,對英浩來說,他已經沒有明天了。
人生美麗也蒼涼
《薄荷糖》全片將英浩的人生分成了1999年春、1999年自殺前三天、1994年夏、1987年春、1984年秋、1980年5月以及1979年秋,七個時間截點。有趣的是,英浩生命中的這七個時間點,恰巧都貼合了韓國現代史上幾個至關重要的時刻。像是1979年10月的朴正熙遇刺案;1980年5月的光州民主化運動;1987年的六月民主運動;1993年金泳三成為韓國第二任民選總統;1997年韓國受到亞洲金融風暴影響,直至是年12月宣告國家破產等等,都在在牽動了同樣身為韓國人民一份子的,英浩的命運。
我特別喜歡其中「人生很美麗 1994年夏」的這一段。那時的韓國正處在經濟形勢大好之際,英浩也因此轉行當起了商人。但是正當他以為前途一片看好、人生一切美滿的時候,英浩卻當場抓姦了自己的老婆與人偷情,而自己也與公司女職員外遇,家庭關係近乎破碎。隨後更是遭到合夥人的背叛、公司破產、借高利貸等一連串衰事的接踵而來,而這些慘況與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更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想起1994年那個在餐廳遇見明植的夜晚,兩人在廁所碰到時,英浩問過明植:「人生很美麗,對嗎?」後來,現實世界則以碾壓和粉粹的方式,無情地向英浩回應這個問題的答案。
英浩自殺的那天,他再次來到1979年剛認識順林的河邊。回憶起兩人初見時的種種,英浩不禁潸然淚下。當時的他滿腔熱血地告訴順林,自己以後想當攝影師;順林則說著自己在包裝薄荷糖的工廠上班,並將一顆薄荷糖送給英浩。他們開心地歌唱,眼裡全是彼此,那份青澀、可愛與純真是如此可貴,可是英浩卻再也回不去了。張愛玲說過,他以為世間大部分的人只有蒼涼,沒有悲壯。因為「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自己的文章〉)英浩的一生就和大部分人一樣,不悲壯卻蒼涼。在他身上,能看見小人物在大時代下的努力和掙扎,也體認到現實總有黯淡和絕望的時刻。這正是英浩用他的一生給予我們的啟示。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
最後,想再談談電影裡關於以火車行進在軌道上的畫面作為每個段落間的轉場與銜接的安排。火車的意象在《薄荷糖》存在著重要的寓意,尤其是有幾幕當鏡頭隨著火車行進時,周圍走在路上的行人卻是反著方向倒著走的。霎時間,會讓人混淆,究竟火車是向前走還是往後退。如此巧思,或許是導演有意為之的,試圖用來暗示,人生的道路,可能是朝著未來奔去,也可能偶爾會向著起點返回。而不論是前進還是後退,我們都必須得獨自走完這趟,名為人生的旅程,即使它痛苦、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