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前在美國一間私立高中全職任教。教書的第一年,我有個學生對學習沒有太大的熱情,我注意到他常常上課前才在寫作業(我們全校師生統一使用iPad和電子binder上課,所以我可以看到學生做作業的時間戳記)。
身為他的老師,我也可以看到他其他科目的作業繳交情形。我注意到他數學科作業幾乎都是not turned in(未交)。他的數學老師是我的朋友,有一天在學校餐廳吃早餐時碰上,我就問起了這個學生。我問:『學生為什麼不寫作業?如果是我沒寫作業,我會覺得自己沒臉出現在教室面對老師耶。』我的同事說:『我想是因為,他們不會寫。』
同事的回答讓我猛然想起我的高一數學老師。高中畢業後的十年,我不只一次夢見自己在高一數學課堂上,答不出老師質問的數學題目。當我從夢中驚醒,我會有幾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現在是什麼時空,然後提醒自己:「我大學學測數學成績落在頂標……我已經從政大畢業了……我在美國讀研究所……我現在是一個高中老師。」
我高中讀的是市第一志願,但是我高一成績非常差,尤其是數學。國中的時候我數學成績很好,喜歡上數學課,也沒有補習。但是高一的數學忽然變得好抽象。我上課並沒有在睡覺或神遊,也沒有偷做別的事,但是不論我怎麼努力聽課,我就是聽不懂。回家以後,我也寫不了作業,因為我不會寫。在學校的時候,我曾經試著問同學、請同學教我,但後來,我好像就放棄了,放棄學懂這些數學。
上數學課的時候,我總是精神很緊張。數學老師也是我高一的班導,她會對全班說「沒寫作業妳就死定了」、「這題到現在還不會的話妳就死定了」、「考不好妳就死定了」這類的話。有一次上課,老師本來心情不錯,後來好像她問了問題,沒有人回答她,接著她發現有人沒寫作業,她就開始一個人一個人檢查(我們班有四十幾個同學。)很多人沒寫作業。碰到沒寫的,她就很兇地質問:『妳也沒寫,是不是?』我坐在最靠邊的一排,所以老師很晚才來到我這一排。老師每質問一個同學,都讓我如坐針氈,因為我也沒寫作業。輪到我被質問時,我覺得非常難堪、非常痛苦。
我高一數學都考不及格,作業也常常沒寫。我也沒有尋求協助,我好像就放棄我自己了。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那年的我有很多憂鬱症的症頭,但是老師並沒有問:「妳還好嗎?是不是家裡有什麼狀況?需要幫助嗎?」在老師眼中,我就是一個數學總是考不及格、常常沒寫作業的bad student。
當然最後這些事情都解決了。但我很意外自己都已經考完大學學測了、都大學畢業了、研究所畢業了、是個全職老師了,怎麼還做這樣的夢。被數學老師質問的恐懼感在夢中非常清晰,從夢中驚醒後仍心有餘悸。我不怪老師,她是個認真教學的老師,只是我聽不懂。她教很多個班、很多個學生,也是個好班導,只是無暇注意到我的身心狀況。而且那時候,連我都覺得自己是個bad student,但那時的我無力改變自己,也沒有尋求協助。即使「高一數學聽不懂」這件事對我早已構不成威脅了,那一年在數學課堂上經歷的恐懼和沮喪,原來還一直存留在我的潛意識中。
回到我和同事的對話。同事說學生沒寫數學作業,是因為他們不會寫。我問:『那,妳能怎麼協助學生?』同事說:『我會叫他們空堂的時候來補作業,讓他們可以得回一些分數,我也可以給他們一些個別指導。』我們工作的學校,師生比1:6。我非常在乎學生的安全感,學生知道如果他們在學習上感到困難,隨時可以向我尋求協助。就算學生不主動尋求協助,我也會去了解他們的狀況(跟學生個別談,或從其他認識他們的老師了解),看能如何幫助學生。這是我在這樣的師生比下,可以做、也做得到的事。
我希望學生覺得教室是一個他們可以安心學習的地方。離開教室後,他們不會對作業感到不知所措。他們知道老師有給他們足夠的資源,讓他們有辦法完成作業。他們知道當他們需要協助的時候,老師是他們可以放心尋求協助的對象。
如此,我也與高一數學課堂上那個不堪的自己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