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哲學與宗教史的永恆議題。只要人還活著一天,還處在死亡的陰影下,我們就不得不去追索,發問。為什麼?死亡的背後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有我們這個可有可無、隨時都會被意外奪走的生命?
依著信仰,遠藤周作斷定死亡的背後是「深河」。「深河」是指與印度人生命與死亡都在一起的「恆河」。在人死後,印度民眾會把死者的屍體或骨灰拋入恆河之中,祈願他得到更好的來世。恆河不會拒絕任何一位死者,不論是路邊的乞丐或被暗殺的甘地總理,恆河都會伸出雙手來擁抱他。對遠藤周作來說,恆河彷彿是《聖經》所說的陽光:
只是我告訴你們,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這樣就可以作你們天父的兒子;因為他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
愛情的痛苦
但是,我們能輕易的接受遠藤周作的答案嗎?遠藤周作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的答案是來自於他的信仰。不過,本文卻不會涉及「神存在或不存在」這個問題;那個問題就交給形上學/反形上學者去爭辯吧。我們這裡將完全從人類的視角出發,不會提到那個在世界的背後,或許存在也或許不存在的東西。那麼,關於「人類」,《深河》說了什麼呢?
遠藤周作說:人類是無法接受死亡的生物。就算我們能接受自己的死亡,但卻絕對無法接受他人的死亡。《深河》中,普通、不起眼的日本男人磯邊在妻子突然的癌末與死亡之後,他再也無法偽裝一如往常的生活。磯邊從來不曾想過什麼是愛情;直到痛苦的經歷強迫我們去了解:渴望永遠在一起就是愛情。
磯邊離開日本,邁向「轉世」之說的源頭——印度。但他在印度卻找不到亡者、找不到轉世後的靈魂。隨著《深河》初稿的完成、遠藤周作的身體急速的惡化與逝世,磯邊的命運再也不可能改變。他將永遠徘徊在印度與日本之間,追尋著死者的影子,卻永遠得不到滿足。
脆弱與力量
《深河》故事的另一條主線,是美津子與大津神父的故事。為了凸顯大津神父的個性,我們可以用另一位小說中著名的神父比較:也就是佐西馬神父。在《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佐西馬神父對自己的道路、對善終將戰勝邪惡充滿信心,也堅定的為人們指示出明確的方向。他對未來好像無所畏懼,任何突發事件都不會動搖他的信念。
關於這三個特點,大津神父符合了幾項呢?一項也沒有。大津對未來充滿害怕,對自己沒有自信,更不要說給別人建議了。但大津身上仍然有一股力量:支撐著他承受苦難與付出,把一個又一個倒下的人揹到火葬場與恆河,完成他們最後的願望與尊嚴。
基督宗教會說:這是神的力量。但是我們要說:這是「非暴力」的力量。這股力量絕對不是耶穌才擁有——如果耶穌真的是所謂「獨一聖子」的話——,而是也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每當我們想用溝通而不是強迫來解決問題;每當我們愛上一個人,發現他的生命比起自己的更加重要;每當我們憎恨、蔑視一個人,卻也見識到他身上至少有某些尊嚴,禁止我們,只為了報復而出手攻擊他。
這股力量用愛誘惑我們;因為沒有「非暴力」,就沒有真正的愛情。但是,它卻也讓我們的生命都陷入焦慮與死亡之中;因為如果沒有愛,死亡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結語
我們沒辦法想像:假如遠藤周作沒有死去,《深河》將不只是現有的《深河》初稿,整本小說會變得更立體、更連貫,更能夠說服讀者。當《深河》把所有的片段故事都融貫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呢?因為死亡,已經一次而永遠的奪走了他。現有的這本小說,沒辦法說服人、不會誘導人去任何他不想去、他沒看過的地方;因為它只呈現出許多空白的間隔,也就是各個互不相關的零碎故事。《深河》反而更像是我們的世界,分裂的、每個人都渴望愛與永恆,卻面對死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