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英夏《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為了追求生命的獨特,人是否可以追求死亡?

2021/04/17閱讀時間約 1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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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在《進擊的巨人》裡我們談論的是他人的死亡在我們心中激起的東西,那麼在金英夏的《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中,我們要談論的,剛好要反過來,是我們對自身死亡的想像反過來在我們身上產生的東西,就如同虛構的渴望所想激起的東西一樣,有著緊密的共鳴。
主體的獨特性可以從死亡的絕對性中體現出來,除了自己,沒有人能代替你經歷死亡,死亡是一種任何人無法以身代替的體現自身獨異性的經驗。……在這之中,可以說,我的無可替代性是死亡所賦予、贈予的,而我的獨特性正是以死亡為基礎。——德希達(Jacques Derrida)《贈予死亡》
關於死亡和人的獨特性之間所產生的關聯,法國的哲學家德希達曾在他的著作中有非常細膩的談論,他在裡面認為,生命的獨一無二,和生命是有限的事實,是緊密相關的。死亡之所以如此沈重,正是因為在死亡中,我們感受到一個人獨特性的消逝。因為知道人人有一天都會面臨死亡,人強烈地意識到生命的珍貴。
但讓我們反過來想,如果死亡是獨特性的來源,那麼一個人會不會為了追求自己的獨特性,而去追求死亡呢?相信在逼近死亡的過程中,他越能感受、發現到自己身上獨一無二的部分?
金英夏的《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發表於1995年,獲得第一屆文學村新人作家獎。算是他非常早期的作品,也是他最早享譽國際的成名作。標題中的「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講的是人有自殺的權利。但這種「自殺」,並不是像安樂死那樣,因為太過痛苦而想殺死自己的那種自殺。而是我們前面所說的,如果死亡能夠展現自己生命的獨特性、獨特感受、獨特思想,那麼在不危及他人生命的情況下,人是否可以追求自己的死亡?
我在看賈可-路易.大衛創作於1973年的油畫《馬拉之死》。這幅畫描繪了雅各賓派革命家尚—保羅.馬拉被刺殺在浴缸裡的情景。馬拉戴著穆斯林頭巾,伸出浴缸的手裡緊握著鵝毛筆。在白色與灰色之間,馬拉流血而死。作品整體的氣氛安靜而孤寂。彷彿安魂曲在輕輕響起。刺殺馬拉的匕首被安置在畫面下方。……他的表情安詳卻又痛苦,憎恨卻又不乏寬容。透過死者的表情,大衛實現了人類內心深處所有對立的情感。……大衛非常了不起,並非用激情創造激情,而是以冷靜而不帶感情的方式。這是藝術家的最高美德。

Photo Credit: Jacques-Louis David @Wikimedia Commons Public Domain《馬拉之死》是雅克-路易・大衛繪製的一幅油畫作品,是法國大革命時代最著名的畫作之一。
這段話是小說的開頭,描寫的是一幅畫描繪的一場「死亡」。但這段話除了描寫死亡,更重要的,是他在描寫「死亡的舞台」。而書中的主角,一直在著迷和尋找的,也正是「死亡的舞台」。某種程度上,他將不停佈置「死亡舞台」的欲望與勞作視為自己畢生追求的藝術,從一開始尋找可能會想自殺的人們,了解他們的人生、過往,並慢慢說服,使他們接受自己的提案,提供建議包含死亡方式、場景選擇,委託自己佈置、精心打造他們的死亡,他們的終結……。
這之中的每個環節都是一種細膩的書寫,並且一併化身成舞台中或濃或淡的背景,並使「死亡」成了一齣戲劇。在一連串的慢慢逼近中,探索在人們死亡的衝動中,深藏的掙扎心理與獨特欲望。
我不關心某人殺害某人之類的事情。我只想掏出你們囚禁於潛意識深處的欲望,幫助你們安全且準確地壓縮生命。讀到這部作品的人,生命中至少會和我相遇一次,我會上前問你,雖然走了這麼遠,但是什麼都沒改變,不是嗎?你們在等待像我這樣的人。
《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某些片段讀起來,會讓人聯想到後來自殺的作家胡遷所寫的《大裂》,兩者都以冷冽、密實的筆觸書寫了人們內在的空虛、空洞,以及對生活不抱任何期待的麻痺。但最大的不同在於,在《破壞》裡,人們或許就像《大裂》的角色一樣,對所有的事物、所有的意義,甚至包含創作這件事都失去信心、失去信念,既沒有疑問也沒有其他想法。但卻唯獨對於死亡,他們有難以說盡的著迷和困惑。同時,對作家金英夏來說,虛構就像一種進入死亡的方式,是「壓縮生命」的技術。
對《大裂》裡的角色來說,創作之所以失去意義,是因為創作無法帶來真正的改變,流落於單純的娛樂,成為消費生活的暴力。但對《破壞》來說,虛構的意義不是為了改變,而是為了感受人們不敢面對的死亡。就像德希達在《贈予死亡》中認為,只有文學(我想他也泛指其他類型的藝術)能夠讓人真正地面對死亡,其他的學科像是歷史、醫學、社會學等等,都只是在處理人們的死去,讓我們明白誰誰誰死掉了,誰誰誰死於何時、死因是什麼等等的資訊。而不是深入死亡的情緒、談論死亡對人的吸引以及描繪人們對死亡的想像,甚至大膽地碰觸自殺、死亡的暴力衝動。
《破壞》一書中除了呈現大衛的《馬拉之死》,也呈現了另外兩幅有關「死亡舞台」的畫作:克林姆的《朱迪絲》以及德拉克洛瓦的《薩達那帕勒斯之死》,分別在不同的章節出現。不難看出,死亡的舞台化是《破壞》的核心主題之一,但更有意思的應該是,金英夏之所以在書中呈現這些畫作,是要談論「死亡的舞台」在過去和現在的差別。

Photo Credit: Eugène Delacroix @Wikimedia Commons Public Domain《薩達那帕勒斯之死》
安妮.法蘭克的日記之所以情真意切,是因為猶太大屠殺的時代背景。但是,這在我們的時代根本行不通。如今的死亡早已變成了某種透過電視現場直播的色情片。從前,屠殺只能道聽途說傳播,現在卻可以經由衛星迅速地直播了。觀看色情片的人當然不會感動。
法國的另一哲學家巴塔耶在《情色論》中認為,性和色情最大的不同在於,真實的性帶來人們對愛和自我的疑惑,但色情片的任務是要讓人去遺忘和消除這些疑惑。告訴人們,性只是舒服的刺激、快感,好好享受它就可以了。換言之,色情以及色情化的死亡,帶來的是一種對愛以及對他人死去的麻痺。在後一種情境中,死亡在大量的影像中,慢慢變成訊息的堆砌,無法再被認真感受,且為了吸睛,媒體不得不以越來越聳動、血腥的畫面去維持流量,使這些悚動和色情片的誇張暴露是類似的。
死亡的舞台,在過去是一種精心佈置的畫面,且就如作者所說,強調的不是死亡的煽情,而是人們在面對死亡時流露的冷靜、肅穆中所反映的內在。但電視影像的死亡,恰恰相反,是強調死亡的聳動,並慢慢麻痺、單一化人們對死亡的感受性。
但除了性與死亡的麻痺外,《破壞》要談的,還包括虛構的麻痺。
「這樣只是透過鏡頭看其他東西,編輯之後再經由螢幕播放,不是嗎?剪輯和篩選的瞬間,已經不是原來的實體了。」

「這樣想也有道理。不過藝術這東西就是現實的濾鏡,不是嗎?繪畫也好,雕塑也好,都是以某種方式重塑了現實,使其更接近真實,或說是反映現實不是嗎?」

女人不甘示弱地回答。

「行為藝術就不一樣了。我和觀眾直接面對面,透過觀眾的目光,我可以看到真實的死亡和愛慾……」
而在另一段描寫中:
有時,虛構要比真實事件更容易理解。以真實事件開場,往往會很尷尬……我喜歡這樣說話,反正這個世界本來就充滿了虛構。
或許「死亡」、「愛情」、「獨特性」等等這些重要的事物,都是必須經過重塑才能被感受、化為內在的事物,儘管作為行為藝術家的女人並不認同,但選擇和影像藝術合作的她,實際上也是想要透過與一個她喜歡的他人(也就是那個影像藝術家)合作,將他拍攝自己行為藝術的創作當作濾鏡來拯救自己的現實,最後發現「任何人都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救世主」。
但有多少虛構、多少作品,真的是認真地在重塑死亡、重塑人們的經驗呢?並且,在重塑的過程中,使人們面對死亡、面對讓人感到尷尬的真實?這點,即便是金英夏的《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也沒有將心力完全集中在人們死亡的重塑中。而是聚焦在如果世界沒有虛構、沒有藝術,那麼真實世界是多麽地令人感到寂寥。
他慢慢減速,把車停在路邊。擴音器壞了,沒有了音樂,現在只能聽著車輛過往的聲音了。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寂靜。這寂靜讓他不適應,於是他下車透氣……

應該去哪呢?K問自己,但是沒有答案。他站在路邊,思考了很久,還是沒能決定該去哪裡。他意識到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問過自己。每次都是坐上駕駛座,才決定要去哪裡。
沒有了虛構,沒有了濾鏡,人似乎也只能走向死亡,因為死亡成了唯一能讓人虛構自己的「藝術」。在這種情況中,「死亡」成了人們觀看自身最終極的濾鏡,透過死前留下來的遺書和死亡擺設,使死亡不再是人死去的狀態,而是變成了一種觀看人的方式。
不禁心想,是不是只有在虛構中,人才能體驗到最深刻的生活?以及,最完美的死亡和最獨特的自己?
寫下《大裂》的胡遷後來自殺了,說自己曾著迷於死亡、暴力,並認為人有權自殺、破壞自己的金英夏卻選擇活了下來。在成名後,每當他談到這部早期作品時,也懷著一種矛盾的心情。
以前的我迷上飆車……是個菸鬼,每天夜裡都要喝酒,甚至喝上好幾天,覺得死了也無所謂……但現在,我不會在任何道路上超速駕駛了。我是中年男人了,害怕監控鏡頭和違規罰單。安裝在汽車上的GPS定位系統常常在我迷路的時候幫助我,並且隨時提醒我不要超速駕駛。在這個由衛星代替神靈俯視我們的世界上,我依然在寫作……——作者的話《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
雖然死亡和人的獨特性有緊密的關係,但諷刺的在於,在死亡大量被報導、傳播的時代,死亡的獨特性也正在被現實慢慢抹除。只能說,也許在現代,人們只有曾在虛構中自殺過一次,在虛構中呈現自身的死亡,才能從死亡的現實裡獲得解放。金英夏並不想死,那或許是因為,某個程度上,他早已體會過死亡。
金英夏與《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截自博客來OKA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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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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