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人,我是我,總而言之,我喜歡走自己的路。—— 西田幾多郎」
我也喜歡走路,走自己的路。
那個喜歡走路的哲學家在京都留下了一條「哲學家之道」,沿琵琶湖疏水渠設立的平緩步道,乍看並不特別,但孕育了龐大艱深的哲學世界,在我眼中閃閃發光,不遠千里而來,如小麻雀般蹦蹦跳跳,早晨陽光和煦,在銀閣寺前的小店喝了碗抹茶,沒什麼味道,正襟危坐卻很有儀式感,喝完像逸出籠的鳥,四處飛,沿途,細密挺立的樹枝襯著藍天,說不出的好看。
一向喜歡和風小物的精緻,偶遇小店就會細細瀏覽,看到紅絲線纏繞的球型紙風鈴懸空結了一只和紙少女,隨線旋轉,精巧脆弱,旅行中攜帶不便,而且背包客旅費拮据,猶豫良久,毅然買下,那紙風鈴後來隨我經歷二十多年的顛沛流離,奇蹟式保存完好,在不同房間的窗下旋轉,在朝不保夕的生活中苦苦追求美的象徵。
去年再訪步道,遊客如潮水漫流,望而生畏,改走一般街道,憑著模糊記憶尋找,那家店竟然還在,瀏覽各式新款紙風鈴,想要再挑一件,少了青春癡狂的激情,多了走遍世界的眼界,竟然激不起一絲漣漪了。
話題扯遠了,那天順路探訪法然院、禪林寺,曲徑通幽,愈走愈遠,渾然忘了時間,等到折返步道,夜幕沈沈,日本冬天的溫度急降,縮著身子走到哲學家之道盡頭,終點的南禪寺不見蹤影,環顧四周想問路,空無一人,忽然有台人力車經過,趕緊召喚拉車的小哥,狼狽上車,直接去湯豆腐名店,朝聖之旅匆匆結束。
喜歡走路,走啊走,在高速改變的數位時代,遠離主流大道,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做任何事都保持行走的步調,慢慢來,快快到,讀書,思考,旅行,創作,一步步趨近生命的本質。
去年四月移居山林,更是日日走路,掩上柵門,往下走,這一區多是木屋,平日寂靜,假日才會看到來度假的鄰居。
剛來時,為了整理荒廢多年的庭院,走路兼採集,走過木屋就是原生林了,山路旁聚生一大片虎尾蘭,挖幼苗回去種在日式庭園的五葉松和櫻花樹下,以及大門的桂樹和桂竹下,就像插花用來遮住劍山的鋪底葉,非常好用,。
經木工朋友指點,在陡坡上找到很多國蘭,山下的花農丟棄的,興沖沖撿了一大袋,用廢棄鐵架做了蘭花園,蘭花葉修長挺直,細心呵護,半年後開花了,花小小的,顏色暗沈,不免失望,上網查才知道是鼎鼎大名的「達摩」,台灣原生種蘭花,擁有千萬身價,熱潮時一花難求,現在栽種技術已經普及,幾百元就有了。
走到山腳是甜柿果園,「早秋」品種八月就可採收,個頭大的「後龍」要到十月,從打招呼,一見如故到分享生活點滴,與果農結下好交情,第一次吃到在樹上自然熟透的甜柿,兼具硬柿的飽滿果肉和軟柿的甜嫩可口,尤其中間就像溫泉蛋的蛋黃,嬌豔誘人,滋味最佳,熟透的甜柿運送不便,批發商不收,果農大都自己吃或送人。去年產季獲贈太多甜柿,存青做了柿子麵包,一滴水都沒放,也不用加糖,口感像優格麵包,清爽,帶有一股淡淡柿香,吃不完的甜柿放在冷凍庫,解凍以後吃起來像冰沙。
木鱉果,在大坑的農夫市集買過一次,價格高,據說對眼睛很好,擁有豐富的胡蘿蔔素,原來,種植木鱉果像絲瓜要搭棚架,果農種來自己吃的,每日走路經過,看套袋的木鱉果逐漸從綠變橘,長到五、六斤的足球大小,外表艷橘,長滿小刺,忍不住搶購,買回去剖開果肉是血紅色的,黑色種子像小鱉,難怪稱為木鱉果,果肉加排骨煮湯,溫和食補又不油膩,啊,那湯頭有一股甜美香氣,難以言喻。
柿園入口還有一棵如傘散開達六米的老梅樹,元月遇到乾旱,白梅爭相盛開如雪,徵得主人同意,在樹下舉辦賞梅茶席,高山茶清香,白梅淡淡幽香,不知今夕何夕,枝頭春意鬧,人間品茗閑。
左轉往後山,沿途有不少叉路,路的盡頭都是果園,不通往別處,因此,除了偶爾有果農開貨車或騎摩托車經過,一年來遇到的人,屈指可數。
有一個種咖啡的果農,在果園內開闢了一個私人多肉植物園,在養肉已成都會時尚的當下,隱身果園一角的品種多到令人眼花撩亂,驚嘆不已。「我公婆現在不常來,我才敢種。」她眨眨眼說。當然,也獲贈不少葉片,經過繁殖,自家露台和庭園也變成多肉花園了。
還有一對退休夫妻不只買了木屋,又買了果園,土法煉鋼,花了五年種了一片有機水蜜桃,品相不好看,那股自然香氣和甜味,卻是一般水蜜桃沒有的,看他們那麼辛苦堅持,我們自然也加入了預購行列。
有天,看到桃樹的樹幹遍佈琥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走近一看,發現是桃膠,桃樹分泌出來自我修護傷口和防止螞蟻叮咬的樹脂,詢問主人,想採摘新鮮桃膠當礦物質顏料的調和劑用,「採啊,以前桃膠生長遇到梅雨季節,大部分被雨沖掉,今年沒雨,才會留下來。」
結果,我只畫了一張,大部分都由存青做了「紅棗白木耳桃膠甜湯」,通通吃下肚了,想當然耳,現採桃膠的香氣和Q滑爆漿感,絕不是市售的曬乾桃膠泡水可以比的。
山頂果農有一棵老肉桂樹,有機的,葉片咀嚼起來,辣辣的,提神醒腦。
這些,都是走路結下的緣分,隨時隨地有新故事。
日日走路,不論是前山後山,路旁下方都是溪床,不過,水量太小聽不見,偶而得見也只有涓涓細流,水,像是前世記憶。
台灣的水資源一向充沛,春天的乾旱前所未有,水庫的蓄水量創新低,市區一週限水兩天,山上井水水量下降,節約用水不澆花,洗碗水回收再利用,忽然之間,水,變得無比珍貴,溪床的水更是不見蹤影。
台灣低海拔的山林,憑著根部儲存起來的水,活著。
六月十七日,下山,在急診室外和爸與弟弟達成共識,請禮儀社待命,想把急救無效的媽接回家彌留,太平間冷冰冰的,向醫生表達家屬意願,他馬上安排救護車,說再晚就來不及了,女婿先趕回家和弟妹兩人把床從二樓房間搬到一樓,在桃園上班的妹妹馬上請假即時趕回家,從孫子孫女開始,家人依序向媽道別,隨車護士輕柔拔管,全家人圍繞,齊聲助念,不可思議,如同《西藏生死書》中所說的,中陰是解脫最好的機會,尤其是死亡那一刻,非常重要,修行幫助自己或親友度過生命、臨終、死亡和死後的階段。
媽本來扭曲驚恐的臉,在家人虔誠的佛號助念中變得祥和白皙,無意識朝空亂抓的手,自然交握胸前,彷若放下此生種種執念,安詳往生。短短三個小時,菩薩示現從臨終的痛苦中陰到法性的明光中陰轉變的過程,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
同時間承蒙諸法師大德助念加持,三義的行願師父、屏東萬閎禪寺的見休法師、花蓮精舍的德悅師父、回家工作室的鄧師姐、台中菩薩寺的葉師姐和苗栗禪寺的姍姍師姐等,感念無上功德。
亡者已矣,生者諸事繁雜,不過,最難的一關圓滿,其他就相對容易了。
七七四十九天,在殯儀館和家族墓地間來回奔走。回到山上,恍如隔世,雨開始下了,枯黃的山壁乾渴的果樹堅忍的肖楠,通通沐浴在雨中,感覺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走路不習慣帶傘,下雨就躲入果園的資材室前廊避一下,山濕淋淋的,打在屋簷的雨聲,屋簷流下的水柱,墜入儲水桶的水滴,亮晶晶的。
雨把山洗乾淨了,心也是。
辦完母親後事以後,對生死有更深一層領悟創作的作品〈幽微組曲〉(獲雲林文化藝術獎)
母女緣分圓滿後,重讀《西藏生死書》後創作的〈本真〉(獲玉山美術獎)
第一次使用桃膠創作的作品,2021-江心靜 - 思網系列-喜雨- 153 x 96 cm-水墨設色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