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沈眠
攝影:達瑞
1983年生的陳昌遠,高雄人,時報文學新詩評審獎得主,並以《工作記事》的創作企劃獲第6屆楊牧詩獎。如今在台北生活、擔任記者的陳昌遠,在此之前是高雄某印刷廠技術員,任職10年之久,專責印製報紙。從南方北漂到生活速度激增的台北,且從不太需要對話的工作內容,轉進訪談為主的媒體環境,陳昌遠適應得頗為艱辛。唯他沒有放棄文學夢的追求,2020年6月,終於推出教人驚艷、心靈宇宙大爆發的《工作記事》。
▉活在沒有藝文滋養的家庭環境,仰賴副刊灌溉自身文學夢
談起文學夢的根源,陳昌遠苦笑道:「我一直活在無藝文的環境裡,原生家庭或周邊親友沒有誰對文學有興趣,根本沒有養成的可能。」其父親是公務員,母親則是做過多種工作,包含手錶生意、牛排館、保險、幼兒園老師等,「7歲時,因為家裡遭小偷,所以我父母決定離開台北到高雄生活。我寄居台南的阿公阿嬤家,常常轉學,國小讀了4間學校,國中換過2間。因為這樣到處遷移、沒辦法熟識同學的童年經驗,造成我不擅長經營人際關係。」
但若真要說起文學夢的起點,還是間接地與父親有關,「他長期訂閱《中國時報》,我也跟著一起看,我還滿喜歡讀《人間副刊》,可以說是忠實讀者。我對裡面描述的詩人交流、文壇訊息和作家軼事,很感興趣,就此種下我對文學的想像。」
17歲時,陳昌遠開始寫詩,他皺眉分析成因,「詩和愛情的連結一向都滿強烈的,我當時就是很想談戀愛,有喜歡的女生,就想寫情詩,這是我寫詩的動機,而且延續了滿長的時間,不管是告白或被拒絕,都會寫情詩表達,聽起來有點變態哦。」
第一首詩〈不看玫瑰的日子〉,是寫給已逝的阿公,陳昌遠不好意思地說:「我真的不記得內容,為什麼要用玫瑰這種意象呢,我也毫無頭緒。現在回頭想,應該是想寫情詩,但又沒有對象,所以就寫了一首模擬性質的情詩給阿公。」
副刊的文類多種,為何獨鍾詩歌?陳昌遠想了好一陣子,沉思的表情中,帶著前塵往事疾掠心頭的茫然,最後語氣遲疑:「迄今為止,我都還想不出各所以然,硬要說的話,應該是我沒有那麼聰明。我只有寫一些句子的能力,很自然地好像比較接近詩歌,因為可以在模糊的空間裡,填進自己覺得厲害的句子吧。但像小說或散文,就需要長篇的經營,我無法駕馭。」
▉罹患甲狀腺亢進,讓少年時期的他,被父親誤會是吸毒成癮者
高中加高職,陳昌遠總共讀了5年,因為高一留級1年,後來轉進高職後,又休學了1年。他承認自己確實不喜歡唸書,但另外還有疾病的因素在作用。高職時,他晚上無法睡,白天打瞌睡,暴瘦到僅餘40公斤,整個無魂附體也如,父親大感怪奇,似乎暗地裡懷疑陳昌遠吸毒,拖著他去醫院。其時,陳昌遠倒也沒有怒氣,就範般的跟著,「因為我沒有吸毒,所以要驗就驗,無所謂啊。但我記得爸爸主動跟檢驗科說要驗毒時,感覺醫護人員變成用『這是壞傢伙』的視線瞧著我,這是我第一次感覺人的眼神可以如此鮮明靈活的變化,印象深刻。」
多年後,過了30歲,陳昌遠某日憶起此事,問及父親,有沒有回去看報告?陳昌遠笑著說:「我爸也沒看,因為當下我的態度太篤定了,情緒也不激動,他想這小孩沒有在怕,應該就是沒有吧。」
檢驗事件後,某回陳昌遠重感冒,前往就診,醫生觸摸其脖子,量測脈搏,確認他罹患甲狀腺亢進,症狀有心跳過快、燥熱以及新陳代謝快等等。陳昌遠表示,除了天資不夠、訓練不足外,或許這個疾病讓他根本無法專心應付課業,回不了正常狀態,所幸吃藥控制下來了,但終究求學生涯大受影響。他平鋪直述地講:「不管是化學、物理、數學、英文都是慘不忍睹,不是零分就是個位數。從小到大好像只有國文科目考好,後來雖然幸運考上科大的工程系,但我的基礎能力不佳,唸書這件事實在太痛苦了,所以只讀了一年就休學。」
因為甲狀腺亢進,陳昌遠無須當兵,又不想升學,自然展開職涯人生,先是跟著承包工程的舅舅做工,做了半年,轉為在銀行裡擔任債務催收員,約莫半年,又離職。陳昌遠一邊回憶一邊失笑地說:「當粗工,我並不覺得辛苦,只是我的問題是太安靜了,不懂交際,無法跟人聊天。工地其實挺需要溝通交流,我自然不是很適應。」
催收員的工作即是打電話,以各種威脅利誘的話術,將銀行現金卡的債務索討回來,要不就是說走法律程序囉,要不就是用討價還價的手段,比如20萬打折成10萬,甚至只要他們繳5萬就可以打掉呆帳,有時也會動用哀求的方法。陳昌遠露出一慣的苦澀笑容,「裡面有好些對象的家庭破碎、人生崩壞,比如一個媽媽,她兒子借爆現金卡,我們找她要債,她會跟我抱怨只愛享受、放爛攤子給她收的兒子,每次通話長達1個小時,我們根本就是她吐苦水的工具,而且她每天只能賺3、400元,不可能還得起。」
▉憑藉寫文章為生,是夢寐以求的工作
2006年,陳昌遠23歲,《中國時報》的印刷廠徵人,「我非常想去,因為可以看《人間副刊》,而且除了編輯外,我是第一個可以讀到的人,這件事太酷了,也是我人生裡罕有的機會,可以持續接觸文學,無比難得。」應徵上以後,陳昌遠表示他前所未有的認真工作,畢竟有種與文學世界異常近距離的感覺。前3年一切都是新鮮的,陳昌遠充滿活力。而這一待,就是10年歲月過去。
「不過,後來7年,生活固定,很平淡、規律,工作時除了想詩、寫詩,不會有什麼新鮮事,我也有就要這樣一輩子嗎的不確定感,也開始覺得無聊,慢慢生起人生、身分該有轉變可能的念想。」陳昌遠的語音迷離地說著。
直到3年前,因友人的介紹,陳昌遠得以到台北的《鏡週刊》面試,「我當時的想法十分單純,我只是想要跟記者聊聊,親眼看看記者究竟長什麼樣子,沒有太多期待。我的日常裡,真的沒可能碰到這樣的人,所以好奇得不得了。」沒料想,陳昌遠應徵上了,幾乎是想都不想的,他就決心北上。對於陳昌遠居然要辭去穩定的工作,雙親激烈反對,甚至認為陳昌遠是被詐騙了,「我父親還跟我說,信義區那一帶都是農田、墳墓,怎麼可能有雜誌公司開設在那裡。」
印刷廠同仁也都力勸他,主管甚而想為陳昌遠安排長假,讓他留有機會重返崗位。唯陳昌遠心中對文學夢始終不曾忘情,不想給自己退路似的回絕了,他可說是斬釘截鐵地講著:「能夠以書寫為生,這是夢寐以求的工作,我絕對不能錯過。」而女友(後來也就成為陳昌遠太太)全力支持陳昌遠,並在他安定下來後,搬上台北共同生活。
南北城市環境的巨大差距,且又從相對安靜的印刷廠環境,猛然踏進眾聲喧嘩的媒體業,讓陳昌遠腦力耗損過多,長期失眠。陳昌遠的表情痛苦:「以前在工廠裡,不用太說話,機器運轉時,我們都是打打手勢,就算溝通。但當記者需要大量對話,且寫訪談文章也是我不擅長的事,心裡超級慌亂。同事們的文學素養又高,而且個個都比我聰明一百倍吧,即使火力全開,發揮自己的能力到120%,還是遠遠不及。一轉眼,我發現自己掉入了無盡的地獄。」
然則,陳昌遠坦承,記者工作讓他獲得許多文學養分,「對我來講,或許是幸運的部分,因為工作與創作是連結為一體的,尤其是同事們的傑出,會給出最好的修稿意見。其實,報導文章裡面,誇張一點說,全部都是文學技巧啊。」從未有過如此的機遇,能夠日復一日地直接接受文學的撞擊,這是陳昌遠再艱難,都還堅守不退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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