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非凡的詩集叫《Zong!》。故事是這樣的——
1781年,一艘名叫「Zong」的、供給齊全的船從非洲西海岸駛往牙買加。船長名叫Luke Collingwood,船上載有470名黑奴——他們就是所謂的「貨物」。一般按規矩,這艘船上的所有「貨物」都是被上了保險的。不過,不尋常的是,本來預計6至9週的航程,在船長的錯誤領航下持續了四個月。這四個月的時間會將本來足夠的補給全部消耗完,而且一些「貨物」因為缺水、生病而死去,然而,船長發出了更可怕的命令:「六十個黑奴由於缺水而死亡,還有另外四十個其他的⋯⋯由於口渴、發瘋⋯⋯把他們扔到海裡淹死了;奴隸主和水手們不得不將超過150名黑奴扔到海裡。」
船長認為,如果船上的黑奴是由於自然原因死亡的,那這艘船的擁有者要承擔所有成本;然而,如果他們是在活著的時候被扔進水裡的,那麼這所有損失就可以由擔保人/保險商承擔。也因此,對船上黑奴們的生生屠殺發生了,因為這對船長而言,相比讓他們自然死亡是更經濟實惠的方法。
船到了利物浦後,船主Gregson在《海事保險法》的框架下就「毀壞的貨物」對保險商Gilbert進行索賠,不過Gilbert拒絕賠付。船主於是將保險商告上了法庭。法官判保險商有責任對「毀壞的貨物」進行索賠。保險商Gilbert上訴了。於是,這個案子就成了在英國奴隸販賣時期非常有名的「Zong案」。
歷史上這艘船的背景說到這裡已經牽扯出船長的精細算盤、冷血的大規模屠殺、之後保險賠付的細節以及法院的曲折離奇⋯⋯沒錯,就如同這本詩集詭譎的形式一樣,詩集是由律師M. NourbeSe Philip在翻閱、整理、研究Zong案歷史文獻後寫成的,因此,整個案例的來龍去脈也被詳細記錄在了後記裡。
其實,至於上訴後的案件走向在歷史文件中已經很難找到了,也沒有人知道究竟上訴後重審的結果是什麼,究竟船主有沒有拿到這筆謀殺黑奴後的賠償金,只知道在重審開始前很久,那位做出屠殺決定的Collingwood船長早就一命歸西了。
故事可以講得幹練到只剩下一根情節主線的魚骨,然而,在這個案子中那些被活生生扔到海裡的黑奴卻沒有一絲記錄。世人或許知道「Zong案」以及其產生的後世影響,但是,每一個被活著扔進海裡或者沒有被扔進海裡的Zong上的黑奴的生與死、掙扎與痛苦卻並未在這個世界上留下多少痕跡。因此,詩人M. NourbeSe Philip將這些在「Zong」上結束一生的人的一生或者一個短暫的瞬間用詩歌的形式變成有形的文字,讓「形」與「文」完美結合起來。很多時候,作「詩人」是掙不了錢的,也很難被稱為是什麼工作,很多詩人有著各式各樣的工作,然而,律師的詩歌是我第一次接觸,而且還是從這樣一個案例中接觸,這樣一本擁有奇特詩歌形式的詩集——
如同在
《水墨繪本的力量》中提到的、橫在難民眼前那波光粼粼的大海一樣,幾百年前的大洋亦是波光粼粼的,在被綑綁、當作貨物販賣的非洲人眼中也是充滿了無盡的未知。
與繪本不同,這次的「波光粼粼的未知」整本詩集全部都只是文字,沒有任何插圖,然而,詩歌形式的安排卻真正讓視覺效果的震撼在每一頁詩、每一個句子、每一個詞中體現出來,直觀地衝擊著讀者。
如同在海上「漂泊」向未知的黑奴們一樣,詩人似乎在嘗試著進入每一個受難者的腦海,有時候又像是在拼湊他們死前看到的一幕幕,又好像是直接聽到了他們的呼喊。詩中夾雜著斜體、被拆散、被打破的詞、姓名或者尊稱、破裂的形容詞、還有船上缺乏的食物等名詞⋯⋯在反射著殘忍烈日的波光粼粼的海上,這是怎樣一種絕望、悲哀和恐懼,是難以想像的。
詩人在後記中提到在查閱「Zong案」歷史文獻時候想到的一個問題——在我們各個不同文化、語系的語言中,總有關於「埋葬」的詞彙,然而,「埋葬」是對死者的敬重與紀念,但卻都是與「土」有關的。他遍尋語言學方面的解釋,到底沒有找到關於「水葬」的一種根植在我們語言中的詞彙。雖然,現在火葬之後可以將骨灰撒入大海,但他所尋的是古老的那種儀式般的、將人安葬、降入土中的禮節。無果。那麼,這些被活著扔進大海的人們就沒有人紀念了,也鮮少有人知道⋯⋯
當BLM運動在警方暴力殺死George Floyd的時候爆發,距離Zong案已經成百年了,非洲裔依舊承受著種族歧視和不平等的待遇⋯⋯詩人將本已乾枯的「Zong案」卷宗變成了這樣的詩篇,是想以人類最初的表達方式——詩——喚醒、紀念、傳承一段或被忘卻、或被銘記、卻依舊在上演的悲劇。
在詩篇裡,讀者的想像力被拉回到1781年。有時候,提及「想像力」三個字,我們常覺美好,但有時候,想像力的存在也可以把我們拉回到任何一個充滿悲傷、創傷、殘忍的過去。這本書激起的想像力即為後者。詩集的每一頁的詩歌都如上面這樣,字與詞被折斷、有些字、詞夾雜著名字,還混合了我們至今也並不太懂的非洲土語或者有通識性的尖叫與呼號。Zong號船上的物件、桅杆、水手也都在詩中出現,在隨著船的波動下搖擺。
這整一頁的詩歌,找不到準確的分行,可以橫著讀、豎著讀、斜著讀、跳躍著讀,詞和詞之間的聯繫似緊還松,任讀者的想像力去理解、去構建那個本可以很美的、在波光粼粼的大洋上航行的Zong號船隻。
《Zong!》這本書是我2021年開年開始讀的第一本書,到現在才讀完,著實花了很長時間。期間,有這樣一些其他詩集無法給予的感受——我試著在浴缸中讀,當洗澡水浸潤全身,身體有時候隨著水晃動,擺在眼前的詩集中的詩行在水的晃動下也跟著晃起來,而一些詞便有了活力,彷彿我就是百年前被困在Zong號上的黑人奴隸,前途渺茫,然而,在面對晃動的、刺眼的、白灼眩暈的那片波光粼粼時,被綁住的手腳雖然無法行動,無法束縛的頭腦卻不停地尋求找不到的出路⋯⋯我彷彿聽到叫喊聲,聽到落水聲,這才意識到這位律師詩人所創作的詩歌真正用其形式為讀詩人帶來了視覺、聽覺、觸覺一體的全方位感受。
越現代的詩歌,形式越詭譎。很多後現代詩歌的形式已經到了令人費解的地步。然而,《Zong!》的每一個詩篇都用形式和語言打破了詩歌形式對內容的過度影響,巧妙而完美地將詩歌的形式與內容結合,呈現了一個幾乎電影般的讀詩效果。而整個故事又是這樣一個悲劇,它或許被遺忘、掩蓋,但《Zong!》詩集卻把所有完整地放在了我們面前,我們只需要——
We must learn to See more, to Hear more, to Feel more.
--Susan Sont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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