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太太、我弟弟、我姐姐、我爸爸。
我,九尾要在2021年11月18日開子宮肌瘤的手術,我知道可能也會一併處理子宮肌腺症。我預計之後要生小孩,不管手術中間發生了甚麼事,我希望子宮和卵巢、代表一個女生生育能力的兩個器官可以完整保留。我在麻醉或是昏迷的時候,請不要幫我做除了子宮肌瘤切除或是子宮肌腺症修復的任何決定。
如果有任何情況、任何讓我無法醒來的情況,請按找我的急救聲明﹔
- 我接受插管、升壓劑
- 我不接受人工心肺、也不接受鼻胃管。
我希望家人按照我的意願,在最迷惘的時候打開這封信,以這封信的意願做決定。
我不知道手術會發生甚麼事,當然也希望一切順利,如果有任何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我想讓你們知道,我很愛你們。謝謝你們一直照顧我、陪伴我,謝謝。
九尾 2021.11.14
上週四抽血檢查結果出來,我的子宮肌瘤可能是惡性的:腫瘤標記偏高(38.7 U/ml)、D-Dimer血液濃度偏高(2.8 ug/mL)、LDH血液乳酸脫氫脢偏高(384 IU/L)。醫生說,他本來有考慮做腹腔鏡手術,但看到我的抽血報告後,他覺得要打開來檢查一下,這次的手術他決定用剖腹的方式。其實我本來就想要用剖腹的,我覺得這決定剛好。但惡性腫瘤這點有點出乎我意料,但又不是那麼意外。我五年前在國泰健檢,那時候有一個癌症胚胎抗原的指數偏高,健檢醫生只有跟我說應該是在腹部,我試著去找,照了大腸鏡還是看不出來。現在想想,有可能不是在大腸,是在子宮。當我繼續在回想的時候,醫生繼續說,在開刀的當下會做冷凍切片,約30~40分鐘可以知道結果,但因為是切片,會有5%左右的誤差。真正的結果還是要等肌瘤取出整顆化驗才知道是不是惡性,醫生問我會不會考慮全子宮切除,我說我想要生小孩。不管怎麼樣,我想要保留子宮。醫生聽了點了點頭,接著他在手術同意書上寫「病人不願意切除子宮,即使是惡性腫瘤」。
我知道切除子宮是一勞永逸的方式,我也知道對醫生來說,切除子宮比較簡單。但我覺得為了這個可能惡化的情況就抹殺掉我有小孩的機會,這代價太大。如果要切除,我希望是我醒來之後自己做評估,用二次開刀的方式切除。結果可能一樣,但中間的過程不一樣,這是我選的!
我跟主管請了一個多月的假,主管的表情有點驚訝。我心裡清楚,他只是不習慣我請假請那麼久,實際上公司有我跟沒有我沒有差別。我可以多交接兩天的,但我真的覺得沒差。我也可以少請一兩週的,但我這次決定要好好照顧我自己。我可以都自己處理的,但我決定放手,讓我的家人來照顧我。
週五的時候我去看了心理諮商,這是我看的第四次了。我跟諮商師講了我的情況,也講了我媽媽、我工作上面的心境。諮商師一直在聽、當我講到工作的時候,他突然問:工作上面跟妳家庭有甚麼關係嗎?
我愣了一下。
我覺得有關係!工作上面,我老闆希望我用極少的資源做到最棒的結果,我覺得很不公平。當我反應的時候,他要我切分正職和約聘的區分,我知道這些都合乎邏輯,但他也沒叫其他人做,為什麼他叫我做。光是這個行為的差異,我就知道他對我、又或者是我這個角色的看待不公平。在我的家庭裡,我媽媽總是要我接受他、配合他。接受他的無理取鬧、他叫我照顧家人、幫他看股票、好成績、乖小孩。我進了外商,他還是可以嫌,嫌棄外商工時長,沒時間交男朋友。
諮商師笑著問我,會不會想要打它,我看著他沒說話。
他站起身來,他拍了拍我旁邊的沙發抱枕,又揮一揮拳、喬了一下位置。
他說﹔來!打!
我站起身來,打了下去。
他說﹔用力打,用盡全身的力氣打。
我又繼續打,我拳頭很重的。當我打的時候,是很認真在打。
他覺得不夠,他說﹔你想像它就是你老闆,用力打!
我咬緊牙、用盡全身的力氣打,好像要發洩什麼一樣,腦袋一片空白地開始打。
在拳頭揮擊抱枕的拍打聲中,諮商師突然一種鄙視的口吻說話﹔
"又來了!"
"這些招數你用不膩嗎?”
“你以為這些招我看不出來嗎?"
"我忍你忍很久了"
我還在繼續打,但他好像在幫我配音一樣,把我心裡面的旁白講出來。
打完後,我做了吐氣、放鬆的動作。吐氣是把全身的氣都吐出來,彷彿要一吐怨氣。放鬆像是外丹功那樣的散打,讓身體活動活絡。
接著諮商師問我,如果這抱枕是你父母的關係,你希望這抱枕在這房間的哪裡?
我想了想,我把抱枕推到房間的最角落,離我最遠的地方。
接著他又問﹔"角度勒?你會希望看到這抱枕嗎?或是你會希望抱枕看到你嗎?"
我走了過去,把抱枕轉了90度,是一個只有我想看才會看的到的角度。
"你接著跟我念這段話",諮商師說。
"我接受你們的這段關係"
"我尊重你們的這段關係"
"我祝福你們的這段關係"
"接下來我有我的人生要過,我決定要放下這段關係"
"謝謝你們帶給我的這一切,我要離開了"
我們重複念了兩三次,內容大同小異。是要告訴我自己,不要再讓我的過去影響我的未來。
我覺得很輕鬆。
他說我是一個很在乎公平的人,對這塊的敏感度很高。其他人可能不那麼在意,但我不是。我老闆配置資源的方式,就剛好中了我的點。
我們聊了我怎麼裝潢我老家、怎麼去找弟弟姐姐確認他們對改裝、對媽媽的想法。那個裝潢好的家,承載著我對家人的愛。那個打掉的家,那清除的13車廢棄物,是媽媽放在我們身上的枷鎖。
週六朋友來家裡寄宿,我們去做了泰式按摩、吃了烤羊肉串。週日去爬象山,下來的時候去喝了咖啡、我點了一個牛肉三明治。我從養卵開始就沒再喝咖啡了,我想排除一切的障礙,但這兩天我想,如果這些沒辦法強求,那我想過的隨心所欲一些。不要再那麼勉強自己、委屈自己。吃完下午茶後我去剪頭髮,接下來要躺在床上一個月靜養,本來是不想剪頭的,不會見客何必剪頭?!但後來我想想,至少讓我看了我自己開心,所以我還是去剪了。剪頭的時候,我第一次沒有用手機,看著雜誌上面介紹老屋顏的文章。我是一個很喜歡老房子的人,以前我會很憧憬住在改修好的老房子裡面,但在那個當下,我只是欣賞。
週日的時候我跟我太太回老家,我特地把我弟弟跟我姊姊約上,我想要讓它們知道手術的過程跟我的意願。果不出其然,我弟弟遲到了一小時。我重複了一次跟姊姊的對話,我弟很聰明,他的結論就是﹔一切都等你醒了再說。沒錯!一切就是等我醒了再說。回到家後,保險起見,我決定還是手寫把這些話寫成信,鎮重地在信末簽名蓋章。在我媽媽的事情發生後,我希望盡可能降低家人的負擔,包括這些醫療決策。萬一真的發生了,我知道,只要是他們幫我做決定,不管是甚麼決定,他們都會後悔。
周一我姊姊特地從老家過來,跟我還有我太太去了醫院做PCR,下午陪我去國父紀念館看夕陽。在長椅上,他一邊幫我按摩,一邊聊天。他講著他的工作、他怎麼照顧媽媽、他現在怎麼在幫我按摩。他毫不手軟地拿著我給他的歐蘇丹護手霜,大把大把地擦在我的腳上,我有點心疼。他說﹔現在沒有精油,有的就是這個。我跟他說隨便按按就好,他說他要好好按。他說﹔"東西就是要用在自己身上的!"
周一晚上我又去了心理諮商,這次約的比較密集,我也蠻納悶的。諮商師聽了我描述的家裏情況。之前他就知道我家裏每天家暴的情況,也知道我媽媽有囤物癖。但他沒有聽我描述過我家裏的情況。
我家空間蠻大的,有33~34坪。後面有個藥廠,藥廠很有錢、可以買地養地。我家後面的地就是藥廠養地用的。所以我家後面是一塊很大的空地,遠遠地看過去可以看到夕陽、看到天際線。靠近我家的空地邊有三棵椰子樹,上面有白頭翁築巢。在這個家裡,我最喜歡的就是那個不到一坪的小陽台。有很多很多的夜晚,我都在那個小陽台度過。
每次我爸或是我媽回來的時候,我都會跑到那個陽台。我家很長,那個陽台在最後面、聽不到前面的聲音。有風吹過、有蟲叫,靜靜地、我覺得很自在。在那段家暴的期間,我做了無數個從陽台逃離家裡的夢。有的是用棉被勾住椰子樹爬下去、有的是沿著樓下鐵花窗攀爬下去、有的是飛出去、有的是跳出去、有時候我會有輕功、有時候我被追、有時候我只是驚恐地跳下去。那個陽台給了我逃離這個家的千百種幻想,有一天,我在陽台抽菸,突然起身坐到陽台上,我心裡沒有感覺,我想知道真的跳下去會是甚麼樣子。那個離開的畫面真的太美好,我的腳在陽台邊上晃啊晃的,想著能不能有一陣風把我吹下去,這樣我的美夢立刻成真。終究這陣風還是不在,我還是在這個世界上。
我後來把老公寓整理,把媽媽的雜物全部清掉。裡面光是筆,就有上千隻。其中大概有一半是全新連封套都還沒拆的原子筆,因為太久沒用,墨水已經乾了。雨傘,大概有三四十支吧!媽媽很喜歡買茶籽油,來路不明的茶籽油有十幾瓶,瓶身已經黏稠,每摸一次就要洗手一次。退休前的教科書、試卷、股票的交易資料堆滿了整間房子。在那個房子是非常窒息的空氣,雖然是邊間,但非常潮濕、陰暗。廁所的毛巾永遠是濕濕滑滑的,昏黃的燈光、一閃一閃的。廚房的開關用的是拉閘開關,隨時都有漏電的可能。料理檯面是泥作砌的,洗手台的磁磚早就剝落,檯面下方還有漏水產生類似鐘乳石一條一條的痕跡。
我弟弟的房間大概就是2坪,沒有隔音、沒有對外窗。以前老房子就是用木片板隔起來,上面還有開天、沒有任何隱私。因為我媽媽堆的東西實在太多,家裡已經沒有走道空間了,我走路總是會踩到東西,我要注意走路才不會撞到什麼。
我家沒有冷氣、也沒有熱水器。我家的熱水器是好的,但我媽媽死活不叫瓦斯,她說這樣比較省錢,洗冷水健康。我說要裝冷氣,也真的買了一台冷氣,她說怕室外機沒裝好掉下去砸到人,我說隔壁是空地鐵皮加蓋,最多就是砸到對方屋頂,不會傷到人。她說她不要。
她大概2~3年就會提一次裝修家裡,我每次都跟她說你要整理。她說:你幫我整理。當我真的幫她整理,她總是把我丟到垃圾堆的垃圾撿回來,埋怨我為什麼要丟掉她的東西。我說你要整理,這個家很不舒服。她說﹔我年紀都這麼大了,為什麼你就不能遷就我?!
諮商師問我:為什麼我跟我太太可以在一起這麼久?
我說:光是有熱水、有冷氣,有一個家,我就超滿足了。
你知道我家的餐桌,混著不知道是幾天前煮的飯、餿掉的菜,乾扁的飯我覺得還好,起碼還可以吃。我家電鍋大部分的飯是水水的,是飯放了太久餿掉之後的臭酸飯。
我們家很多時候不睡床的,睡床太熱了,有時候我會跑去睡地板。我家地板是磨石子,樓下二樓開冷氣會讓地板涼涼的,睡地板比睡床舒服,為什麼要睡床?
很多時候我是用開玩笑的方式跟同事形容我家的情況,但諮商師聽到這裡,他好像感到很哀傷。他說:你媽媽很久以前就生病了。
我愣了一下。
我問他為什麼這樣說。
他說﹔你媽媽是老師,知道怎麼對待小孩。經濟能力也可以,有穩定的薪水。但他沒有辦法給小孩一個安全的家,在最基本的物理方面,吃的、穿的、住的。你媽媽知道怎麼做,但他做不到。
是阿~我媽媽這樣對我,難怪我會這樣對待我自己。
我想逃離這個家,我也想逃離我媽媽。
我有一個理想的媽媽,但她不是。我就只有這麼一個自私、生了病的媽媽。
包括她生了病癱在床上,都要我來幫她決定接下來要怎麼走。
這也是我媽媽,我已經不再熟悉、更陌生的媽媽。
諮商師說他有在做青少年心理諮商的志工,遇到我家這個情況,社工是會強制介入的。但我媽媽包裝得太好,沒有人知道我們家正在發生這些事。我們小孩也沒有辨識力,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生活是正常還是不正常的。他說:"小孩會以為這些是他的責任、他的問題"。
我現在不是小孩了,但面對曾經的創傷,我要怎麼幫助我自己?
"這次子宮肌瘤想要跟你說甚麼?"諮商師問
我沉默了一下,說”應該是想要提醒我照顧身體、照顧心理、還有提醒我有未來的娃娃吧!"
諮商師說:"你跟著我念接下來的這段話"。
"謝謝你提醒我要照顧我的身體"
"謝謝你提醒我要照顧我的心理"
"謝謝你提醒我我有想要的、未來的娃娃"
"你提醒我的我都收到了,你完成了你的任務,我接下來要送你離開"
我們重複了兩次,我準備好要送子宮肌瘤離開。
現在是2021年11月17日下午12點49分,我準備好要送子宮肌瘤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