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很煩,有一個小時候的結在那裡,我每天都要跟它奮鬥、不停地在拉扯。有個認識十幾年的朋友,我很信任她。之前她小孩生病,她辭職照顧小孩。我不是媽媽,我不能說我懂她的心情,但我知道照顧病人有多麼心力交瘁。坐在病床旁邊無能為力的心情,試著找到自己可以做什麼、嘗試每一件自己不熟悉的事、想辦法去了解醫生講的天書,我知道她這八百多天的生活。終於小孩病情好轉,她開始思考自己下半場人生。
我也是。
我對於我媽媽,我心裡總是有個委屈。那個糾結卡住我好多點,它開始影響我的判斷。我想知道為什麼我的人生是這樣的,我想要一個道歉,但我媽媽就是躺在床上,我要怎麼跟一個植物人說,我希望你道歉。我想要一個道歉,你道歉後我就可以放下。這些話,我連講都講不出口。我媽媽既不是活著、也不是死去。總之,她已經不是我印象中的媽媽。那麼地脆弱、那麼單純,每次我到醫院看她,我生不起任何憤怒的念頭,但我心裡又著實委屈,我需要協助。
我找了這位好朋友,這次她用希塔來幫我。
希塔有自己的一套偵測方式,可能是運用人的心理吧!同意的事情會親近,不同意的事情會抗拒,她問了我幾個問題,帶我回到過去。我對過去的我講了幾句話:
「你做得很好,這不是你的問題。」
「你很棒!辛苦了。」
然後我回想起很多細節,我現在成熟到可以試著套入媽媽的情境。一個26歲未婚懷孕的女人、夫家吃喝瞟賭毒、丈夫家暴跟總是搞一堆錢坑。當時的社會環境又不接受離婚,這麼地好強、死要面子,當然會把自己弄的很辛苦。其實我媽媽很厲害,算一算她還債的金額,放到現在應該可以買四間新北市的公寓。如果我是她,我也會有一堆怨念。她要找一個出口,那個出口就是我。她以為七八歲的小孩聽不懂這些事,其實不是。我每一件事都記得。每天晚上變形的落地玻璃門被拉開的聲音、接著會有一堆爭吵,質問對方你去了哪裡?對方應付地回答。然後媽媽會繼續逼問,來回幾次之後拳頭落下,接著開始會有尖叫聲。
我那時候小一,我印象很深刻。學校老師問班上同學父母相處的情況,我第一個舉手說:「我媽媽晚上會拿菜刀剁我爸爸的衣服!」,我以為這是很正常的父母相處情況,但沒想到完全不是。隔天,老師就來家庭訪問了。
我媽媽自己也是個老師,同業來關心,讓她覺得很沒面子。她跟我說,以後這種事情不要再講了,幼時的我懵懵懂懂地知道,原來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不能說。我對於這種帶著面具的人生,我感到非常疲累。即使他這樣打她,她還是愛他。
我不懂。
我爸爸雖然打媽媽,但他真的很疼小孩。只要我在中間,他會住手。所以,每天每天晚上,連續十年、只要尖叫聲出現,我姊姊都會搖醒沈睡中的我,叫我去他們倆中間、然後我爸就會住手。每次放學回家,我都會賴到很晚。我踩著夕陽在想,我要去哪裡?我回家怕看到一具屍體,但不回家又擔心爸爸真的會打死媽媽。我爸爸後來欠債、在我高二的時候跑路了。我好開心,我終於可以好好睡覺。我媽媽一直放不下我爸爸,她一直要我去叫爸爸回家,我不肯。終於我在26歲時,跟我媽媽說:「你們這樣真的很傷害我。」我媽媽說:「我沒有要求你這樣做,這是你自找的。」
最令我傷心的,不是這些什麼家暴,是當我付出這些之後,我媽媽否定了這一切。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做完這些事情之後,對方轉身離開。
我跟媽媽說:「辛苦了!你取得很大的成就,你的成就是我」
「你很會教,但你真的不是一個好媽媽。」
「你以為你在訴苦,其實你在利用我」
我朋友試著引導我,想要讓我愛媽媽。但是在那個當下,我實在講不出愛的詞彙。如果這樣叫愛,那這樣的愛也太沈重,我不想要。這一整段,從小一到高二,大概是十年的經驗,讓我知道:
我可以改變的,是我跟我爸的關係、或是我跟我媽的關係。
我無法改變的,是我爸跟我媽的關係。
他們兩個的關係真的是他們兩個的,我不是當事人。我不需要承擔他們的關係、當然也不需要承擔這些結果。我以為我要照顧家裡,就是要把所有人的關係都弄好。但我不在那裡面,就是沒辦法。我以為我在、但其實我不在。
說到底,我這輩子可以顧好的,就是我自己。
我從這段旅程中畢業了。我朋友用了某個儀式,讓我取得結業證明。
我覺得很輕鬆,這十年有了一個結果,我學到了也經歷過了。我接下來可以去學別的,體驗、設計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