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在100年前,日本文豪佐藤春夫為了治癒自己與有夫之婦無疾而終的戀情,獨自來到台灣旅行。三個月期間,在受到相識的政府官員以及學者們的安排下,他幾乎走遍台灣,北從基隆南至高雄。回國後,他將在台灣的見聞一一撰寫成篇,而後集結成冊。當中有他以台南為背景創作的小說代表作〈女誡扇綺譚〉也有描寫了蕃地風情的〈霧社〉。佐藤春夫遊覽台灣的過程中,他最期待的兩個地點一為阿里山,二為能高。不料當時遇到颱風來襲,阿里山鐵路崩塌以致於他心心念念的阿里山之行告吹,而能高則是他剩下的冀望,卻又不幸傳來蕃人暴動的消息。他在〈霧社〉也提到,自己「先前無法看到阿里山,如今若又無法到能高去的話,我的行程就將失去一大半意義與趣味了」(佐藤,149)。由此可見拜訪蕃社之於佐藤來說,可謂其台灣之旅的重要目的之一。
他此行的路線是從埔里通過霧社,再到目的地能高。然而〈霧社〉此篇作品中,相較於在霧社或能高當地的見聞,前往目的地途中所發生的瑣事,以及於霧社遭到疑似賣春少女綁架(實則是太過惶恐失去冷靜)的經過佔了大半。在旅遊成為一般民眾的閒暇愛好的二十一世紀,常人旅遊的角度來閱讀此篇作品時,再再無法理解佐藤春夫為何執著於拜訪深山之中的蕃地同時,卻又似乎對蕃地的環境漠不關心。不管是到達霧社或者真正的目的地能高之後,對於周遭的描寫,佐藤都僅僅集中在於當日住宿處的樣貌來由,亦或者身邊蕃人的服飾。即便經歷千辛萬苦到了能高,對於能高之景的描述也不過一句。現代人旅遊重視的事物可說是五花八門,但最多人共通之處無非是對於景觀之美的追求。不論喜不喜歡拍照,旅遊行程裡肯定要安排一處景色優美,舒適怡情之地。然而反觀佐藤在〈霧社〉之中對於這趟旅行的描述,不論平地或高山,周遭環境的敘述似乎僅在於轉場之敘。若不為景緻,佐藤是為何選能高做為拜訪之地呢?
文章最初,佐藤有提到他「有心要看蕃界的山川以及蕃人的生活」。可見蕃界內的環境與景觀當初也是他旅遊的目的。能高則是作為蕃界的代表列入了他的行程之中。但若要說為何最終〈霧社〉裡對於景觀的描寫甚少,或許可以從他選擇寫下的前往能高路上發生的事情略知端倪。在往能高的路上,隨行的蕃人青年突然站住不動,小聲與同為護衛的警手示意樹梢有鳥,警手隨即掏出手槍往樹上開槍。然而鳥兒逃開,警手則招來蕃人一頓唸。此時佐藤的文字到達了此前為曾有的激動,他寫道:「好不容易總算在此嗅到蕃人族群的生活氣息的感覺。我的目的可說已達到了。」依照讀者對於佐藤的了解,他既未來過台灣,也不認識蕃人,更惘論熟知蕃人的生活。然而他卻在警手於樹林之間掏槍打獵的行徑中看見了「蕃人族群的生活氣息」。先不論客觀角度上樹林之間打獵的行為是否具有蕃人族群的生活氣息,當佐藤寫下他已達成目的之時,證明了他對於此行是有一定的預見與想像。他所想看見的是蕃人的生活,而在他的想像之中,「打獵」是符合蕃人生活的行為,也因此他才會在蕃界以外的隨地一處樹林之中,以及一位日本人警手舉槍射擊的場景下,認為自己已經達成旅行的目的。相反,即便他身處心心念念想要拜訪的蕃地之中,卻對於周遭景象鮮少感到興奮雀躍。正是因為現實的蕃地之中他所能夠接觸到的大多都是駐紮當地的日本軍官或者已經熟知如何與本島人相處的蕃人,與他於〈霧社〉開頭所述蕃人們殘忍殺戮本島人的形象大相逕庭。與他心中隱隱期待的野性氣息不同,他所遇到的蕃人除了服飾及語言之外,似乎與自己沒有太多的不同,蕃界或許也沒有如他預期的能夠感受到不同民族的生活,也因此霧社能高兩處蕃地內發生的事物他並沒有紀錄得太多。
旅行之前對於景色事物的想像,以及對於想像滿足的期待就能夠解釋為何他對於霧社以及能高的景色描寫甚少。有關霧社能高兩地他所寫到景色或多或少都與日本有共通之處,例如:「這裡的櫻花是在二月開的」「路旁有杉、檜等,還有很多我們所熟知的很多樹木」等等。這些景色遠不如他預想中的驚艷與不同,並沒有滿足他對於「蕃界的山川」的想像,反倒與自己特意逃離的日本有幾分相似,興許是因此失去了旅行的興致。
跨越時空,大文豪佐藤百年前拜訪台灣的旅程與如今的我們旅行時拜訪的景點或者移動的限制上已經有很大差距。然而人們對於「旅行」本質上的需求可能未曾改變。旅行是基於對於景色的想像之上成立,而旅行的樂趣則大多來自於想像的實現。這份想像可以是期待遇見有著神祕背景的旅伴,或者明信片上異國的風光,或者未知語言的衝突,而這些都是人們對於新事物的期待。我們訂購的機票帶我們去的並非想像不到的異地,而是早已存於我們腦海之中那一片街景的實現。
- 佐藤春夫(著)邱若山(譯)《殖民地之旅》(草根出版,2002)
- 本文作者:賴羿妘,早稻田大學文化構想學部,藍墨水文藝社第六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