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旅途,常常是孤單的,臉上像陽光下的水珠,要反射出太陽的光芒那樣,反射出內心的孤單。在飛機場的咖啡座,火車站的小餐廳,教堂前噴泉的石階旁邊,博物館裡的靠窗長椅上,到處能見到那樣的孤單的臉。
有那樣臉的人,一定是獨自一個人旅行的人,手裡一定拿著一本自助旅行的書,外衣口袋的地圖一定都磨毛了邊,一定身上沒多少錢,住在簡單的小旅館裡。
要是在咖啡館裡遇見這樣的人,他一定在小桌子上寫點什麼,也許是給親人的明信片,也許是在小本子上寫日記,因為不大說話,所以他把心裡想的,眼裡看到,全都變成了文字,他和手裡的筆說話。
我常常是這樣一個人,所以,也能夠從臉上辨認出這樣的人。有時候,會和這樣的人打招呼,然後成了某年某月某天在某地的一個朋友。但通常並不。獨自旅行的人,並不都喜歡打破自己這種寧靜的狀態。有的時候,孤單是一種特別的享受,像苦檸檬汁一樣,有點苦,但是喝了還想喝。在孤單的時候,一個人的心靈得到了最好的休息和清潔。這其實是一個人旅行的最好的享受。
一個人的旅行,最怕的是晚上做惡夢,清夜夢回,發現自己在全然陌生的房間裡,惡夢在黑夜中歷歷在目,惡夢總是與故鄉和故鄉的親人有關,父母在夢中生了重病,或者去世了,丈夫在夢中出了車禍,或者決定要冷淡我,故鄉發生了戰爭,我飛奔在轟炸機隆隆作響的街道上,想要去學校接我的孩子回家避亂,但找不到學校里的人,所有的教室都是空的。夢醒以後,陌生的房間,比夢中的故鄉還要陌生。
住在維也納的時候,有一處深夜裡能聽到城市火車在街道上沉重的駛過,然後在弗洛伊德故居的街口轉彎的聲音,那聲音也是陌生的。一時,夢中的世界反而熟悉和親切。那時候的惡夢比平時不知要有多大的威力。通常打開燈看表,然後默算時間差,中國和歐洲差六個時區,如果中國是白天的話,翻身起來就打電話回家。自己知道這是愚蠢的,但是忍不住這樣做。有時候忍住了,躺在床上不動,但很久都不會再睡著,心裡常常開始檢點自己的不足,決定一定要對家裡人很溫柔,免得發生了夢中的事以後,那麼後悔。
這一次,我見到一個也是單獨旅行的女人,匆匆忙忙跟我打了一個照面,就撲到電話上,打電話回家,因為她昨夜做了惡夢,夢見病重的父親忽然好了,讓她親親他的脖子。她的眼睛裡全是眼淚,每一顆,都是我深深理解的。見她用食指抹掉臉頰上的眼淚,我的眼淚也忽然涌了出來。要是沒有一個平安的故鄉,一個平安的家,一個人去旅行,真的是做不到的事情。當一個人離開千山萬水去看世界時,就知道一個平安的家的珍貴和重要。只是當懷著許多柔情回到故鄉時,漸漸就會忘記。
一個人旅行的時間長了,會自己對自己說話,自己給自己唱歌,走在路上高興了,像被打了口的CD那樣,總唱那幾句突然來到了心裡的歌,止都止不住。也許這是因為孤單得多了,可也許這是因為內心的世界敞開了大門。有時,在喧鬧忙亂的生活中,哪怕是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旅行,自己都不一定能只是跟自己的內心世界在一起,自己能走進自己內心世界去。一個人的內心世界真的是獨立在這個人之外的一個世界,它就像海里的貝殼一樣,要是有別的什麼干擾,馬上就會關上自己的門,誰都進不去,越碰它,關得越緊,對主人也一樣。只有在完全一個人的旅途中,才可能走到自己內心世界裡去,在那裡清掃出一些東西來,放一些東西進去,在裡面只是發發呆,這都是一個人最好的享受。完成了那些工作,就容易忽然有什麼曲調浮現,然後就不停的哼哼。
一個人有時能夠獨自旅行,看千山萬水,也看自己的心,真的很好。這樣的旅行,一般不像度假的旅行那樣,可以帶回一大堆禮物來。出發是一個綠行李箱,回家時用掉聯票中的最後一張票,在櫃檯上還是那個綠行李箱。
「一件行李?」櫃檯里的人問。
「是的,一件行李。」我說。
還有許多行李,在我的心裡,隨飛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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