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許鞍華的《第一爐香》,對於其中情節的刪改及調動,想必是許多張迷會特別感到困惑的。尤其是那些隱藏在文字裡,張愛玲費盡心思安排的細節,究竟都去了哪裡?為何都失了味道?那些新添與抹除,究竟真是別用深意,還是弄巧成拙?是另有詮釋,還是文本誤讀?在經過小說與電影的對讀參照之後,所寫成的此篇文章,便是來自一位張迷對許鞍華的十個提問。
一、為何「意象」只剩物象?
張腔迷人之處,意象居功厥偉。忽視了意象,便只是浮淺的物象。
薇龍初訪姑媽梁太太時,鏡頭特別給了梁太太胸前的「綠寶石蜘蛛」別針一幕定格特寫。這枚別針換在小說裡是一顆寶石,張愛玲給足了篇幅:「黑色草帽沿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更像一粒青痣。」
張愛玲的筆下,這個綠寶石蜘蛛是掛在梁太太臉上的,像是眼淚更是標記。小說一開場,綠寶石蜘蛛便暗示了梁太太生命光采與晦暗的共生,總隱忍著淚水過生活,卻又有蜘蛛的殘暴。可是在電影裡,眼淚的意象置換到梁太太胸口,頓時便失了力道,淪為一個純粹的裝飾物件。
還有小說裡梁太太手上的那把芭蕉扇。在她第一次端詳薇龍時,張愛玲是這樣寫的:「梁太太一雙纖手,搓得那芭蕉柄的溜溜地轉,……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裡篩入幾絲金黃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就像一隻老虎貓的鬚,振振欲飛。……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紋,撕了又撕。薇龍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擋著臉,原來是從扇子的漏縫裡釘眼看著自己呢!」文字透過一把扇子和幾絲光影的變化,寫盡了梁太太的勢利與盤算。可在電影裡,卻只是簡單提及而已。
張愛玲苦心經營的所有意象,在鏡頭下只是擺設,失去了饒富旨趣的意象傳達。甚至,許多重要的物件,諸如仙人掌、麻雀,還有前面提及的芭蕉扇等等,也都被草草帶過或直接被略過不拍,實為可惜。
二、為何陰森的鬼氣消失了?
陰森鬼氣的梁家大宅,是張愛玲在經營〈第一爐香〉前半的重點。當薇龍首次拜訪完姑媽下山,「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櫺,綠玻璃窗裡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薇龍自己覺得是《聊齋誌異》裡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後,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變了墳,她也許並不驚奇」。
電影中的梁家大宅卻像是一座度假別墅,少了那份陰森鬼氣。鬼氣是張愛玲文本的血脈,給予讀者重要的暗示。活在像墳墓一樣的宅院裡的女人,形同女鬼,這不僅點出了梁太太的底氣,也描繪了薇龍雖生猶死的悲慘,更是現代人總體生命的隱喻。
三、為何盧兆麟要打蚊子?
「老媽子拿著笤帚與簸箕立在門口張了張,振保把燈關了,她便不敢進來。振保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裡,被蚊子咬醒了,起來開燈。……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許久。再躺下的時候,他嘆了口氣,覺得他舊日的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偷著走近,包圍了他。無數的煩憂與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叮他,吮吸他。」
熟悉張愛玲小說的讀者都明白,這段文字出自〈紅玫瑰與白玫瑰〉。呼應的是佟振保受到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紅玫瑰/王嬌蕊)長久以來的記憶侵擾,揮之不去。關錦鵬導演在《紅玫瑰白玫瑰》(1994)裡,也拍出了這段寓意深遠的暗示。至於許鞍華何以要在盧兆麟和梁太太發生性關係前安排一段打蚊子的戲,令人匪夷所思。也許是想與之互文?抑或是想傳遞梁太太對盧兆麟飢渴的慾望?無論如何,這個情節的設定過於單薄,用於配角盧兆麟身上未免浪費,若是影射梁太太更是牽強;連結電影中刻意將梁太太塑造成形骸浪蕩的形象,「煩憂與責任」無處安置,不但張迷看了難以理解,非張迷想必同樣一頭霧水。
四、為何要有蛇?
電影中喬琪養了一條蛇,這是在小說情節之外的安排,應該是電影想增色之處。從喬琪的蛇被父親丟棄看來,蛇的表層意涵相當明顯,就是喬琪本人。蛇與喬琪,都是父親不屑的垃圾,去之而後快。而牠同時深層暗示了喬琪貪婪的欲望,如同伊甸園裡引誘夏娃吃下智慧果實的魔鬼。蛇的形象,早在神話時代,就已是貪婪和淫欲的象徵,而喬琪幽暗的心理與其父親緊張的關係,真需要特別騰出空間用一條蛇來指涉嗎?大可不必。其實,我們是能從電影其他細節中覺察到的。
反觀小說,張愛玲同樣寫到了蛇——「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磁盤裡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待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裡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緊接著是「花背後門簾一動,睨兒笑嘻嘻走了出來。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這是隱喻蒙太奇了,蛇即是從花背後走出來的睨兒。這是薇龍初訪姑媽時眼前所見的景象,張愛玲重要的伏筆。在小說剛開始不久,張愛玲便通過蛇提示讀者,睨兒是凶暴危險的,城府深沉;可是在電影中,卻絲毫不見精彩的睨兒的陰暗面,她反而成了道德的化身,完全背離了張腔神采。
五、為何要拍麻將戲?
「從前你和喬琪的事,不去說它了。罵過多少回了,只當耳邊風!現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門了,你還偷偷摸摸地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這樣賤,這樣的遷就他!天生的小丫頭胚子!」這是梁太太與睇睇吵架時脫口而出的話,由此,我們也得知了睇睇與喬琪糾纏不清的關係。
如果睨兒與薇龍是一組對照,那麼睇睇就與梁太太則形成另一組對照。睨兒與薇龍都與喬琪有性愛關係,而睇睇與梁太太更是前後與喬誠父子勾搭。因此薇龍之毆打睨兒,與梁太太之趕走睇睇,某種程度上都有一種自我分裂的鏡像關係。
而電影裡的麻將戲,就是許鞍華為睇睇安排的一處重要細節。麻將桌上,喬誠身旁坐著的年輕女子,原來是喬誠新娶的姨太太。當睇睇奉上茶水之後,離去前不僅向喬誠點頭示意,更順手將原本姨太太點的菸拿走。也因此,才有那顆姨太太的手原本想拿菸卻什麼東西也沒有的鏡頭。這算是一場挺好的增添,更細緻地暗示了睇睇與喬誠的曖昧關係。但同樣是以麻將戲交代人物關係,李安在《色|戒》裡的展示,那肯定是更加成功且難以超越的。
六、為何周吉婕的重要設定都不見了?
「殖民」的隱喻是〈第一爐香〉強調的重點,尤其體現在混血兒周吉婕身上。她在電影中被刪減了許多關鍵的對話,卻長長地跳了一段不明所以的舞蹈。
首先,小說裡的吉婕與喬琪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換句話說,那名葡萄牙女士先與喬誠生了喬琪,之後再與別的男人生了吉婕,因此吉婕姓周不姓喬,她不可能與喬家父子同住喬家一屋,更不可能如電影般與喬誠爵士如此親密。除非電影將這對兄妹改成「同父異母」或是「同父同母」;若是如此,則根本失落了張愛玲苦心經營的對照:同樣是混血兒也有因父親是誰而產生的富/貧的參差。
其次,與薇龍年紀相仿的吉婕,在小說中與薇龍是亦敵亦友的關係,電影中敵意全無,人物變平面。其三,梁家大宅裡舉辦的那場園會上,薇龍與吉婕之間許多精彩的對話,全是香港命運的隱喻:
「我們的可能的對象全都是些雜種的男孩子。中國人不行,因為我們受的外國式的教育,跟純粹的中國人攪不來。外國人也不行!這兒的白種人哪一個不是種族觀念極深的?就使他本人肯了,他們的社會也不答應。」吉婕還說道:「這兒殖民地的空氣太濃厚了;換個地方,種族的界限該不會這麼嚴罷?」
張愛玲用了近一頁的篇幅展示薇龍和吉婕的對談,那是香港的混血性及不中不西的尷尬處境。吉婕的角色作用,絕不只是電影裡的異國舞蹈與告訴薇龍「混血兒的賀爾蒙特別旺盛」而已。
電影最後,吉婕竟成了修女,更讓人充滿疑惑。小說中並無交代吉婕的下落,因為不需要,何況她說她想離開香港。或許是電影想為吉婕的去向負責,但是對於一個能說出自己性慾很強的女性,怎麼就此走上出世修道之路,沒有更多鋪墊,給予觀眾的將只是突兀和皺眉。
七、為何要讓司徒協吸食生蠔?
「梁太太瞟一瞟迎面坐著的那個乾瘦小老兒,那是她全盛時代無數的情人中碩果僅存的一個,名喚司徒協,是汕頭一個小財主,開有一家搪瓷馬桶工廠。梁太太交遊雖廣,向來偏重於香港的地頭蛇,帶點官派的紳士階級,對於這一個生意人之所以戀戀不捨,卻是因為他知情識趣,工於內媚。」小說中那場麻將戲,與梁太太對坐的司徒協,原來是個「乾瘦小老兒」,而且帶點「官派的紳士階級」。
張愛玲筆下的司徒協篇幅並不多,最重要的情節也就是他和梁太太、葛薇龍在車上,送給姑姪倆一人一個金剛鑽手鐲而已。電影裡,司徒協帶著葛薇龍去法式餐廳吃飯的戲份,是另外加上的。先不論飾演司徒協的范偉,根本談不上是個「乾瘦」小老兒;重要的是,當我們看著司徒協滑稽地吸食生蠔時,卻感到一陣不適。試想,一個帶點官派的紳士階級的男子,怎麼會有如此舉動?或許是電影想借此傳遞「性暗示」,但未免也有過於醜化司徒協之嫌。
八、為何要拍喬琪喬與葛薇龍的性愛場景?
在那個有月亮的夜晚,喬琪喬果然來到梁家和葛薇龍見面了,而張愛玲是這樣描述的:「喬琪趁著月光來,也趁著月光走。月亮還在中天,他就從薇龍的洋台上攀著樹椏枝,爬到對過的山崖上。叢林中潮氣未收,又濕又熱,蟲類唧唧地叫著,再加上蛙聲閣閣,整個山窪子像一隻大鍋,那月亮便是一團藍陰陰的火,緩緩的煮著它,鍋裡水沸了,嗗嘟嗗嘟的響。」
張愛玲將喬琪和薇龍的纏綿寫得曖昧模糊,僅用了「月亮」意象,輕描淡寫地便交代過去。因為她想彰顯的不是兩人的性愛有多麼激情,而是在那之後,薇龍的內心,就像是被放入鍋裡慢煮的月亮一樣,煎熬、難受。而在電影裡,卻實際拍出了他倆的性愛場景。也許是想與前面梁太太和盧兆麟的性愛相互對照;也許是想明確指認喬琪和薇龍的親密關係,強化薇龍全然屬於喬琪的意義。但是這場性愛戲,卻拍得有些尷尬,失了那股潮濕、熱烈的感覺。
九、為何喬琪喬會吃醋?
許鞍華和李安,在翻拍張愛玲小說時都展現了他們對角色人物的溫情,因為張愛玲是殘忍的。她筆下的喬琪喬就是始終如一的渣男代表,沒有忠誠也就罷了,連渣都那樣開誠布公,絲毫不見矯情和偽善。但是電影裡的喬琪居然會吃醋,這實在令人意外。我們可以想像彭于晏撒嬌、吃醋,但卻怎麼都無法想像喬琪竟也如此。
喬琪會因為薇龍在蜜月期間答應陪同司徒協前往上海而吃醋,很明顯地就是想營造喬琪對薇龍的在乎和佔有欲。電影讓喬琪變得可愛變得沒那麼可惡,某種程度上,許鞍華的這個決定,其實與李安在《色|戒》中處理易先生的方法有些雷同。李安讓易先生多了份遲疑,少了點冷血;觀眾得以從影像裡清楚感覺到易先生情感與理智的掙扎。但在喬琪身上,我們卻無法領會其情緒轉折的過程,或者更深層的心理流動。與處理蛇和綠寶石蜘蛛等物件類似,電影終究還是只捕捉到了浮淺的表象。
十、為何葛薇龍要大聲喊出「我愛你」?
〈第一爐香〉的結尾,張愛玲寫得極好:「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烟夾子和打火機來,烟捲兒銜在嘴裡,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裡,他的嘴上彷彿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這裡隱喻深沉,透過那根轉瞬即滅的烟,張愛玲暗示了「女人(薇龍)的一生不過就是男人(喬琪)的一口氣」,她只要求喬琪那瞬間的一絲愛意,便已滿足。薇龍的愛是卑微的,是低到塵埃裡的。
電影最後喬琪也同樣點了烟,從後照鏡裡能看見烟頭冒出火光的樣子。可是許鞍華卻不願意就此收手,和小說一樣留下餘韻,她硬是加上一段讓薇龍向車窗外大喊:「我愛你,你個死沒良心的。」
對於如此突兀的增添,
白色豆腐蛋糕電影日記認為:「我其實在看完電影後不久才能理解為何許鞍華想這樣拍,看多了太多貪嗔癡,太多慾望,總得要有一句憤怒,敲醒我們,畢竟我們還是會疼痛的人啊。」我則有不同看發。對我來說,
在薇龍喊出這句灑狗血的台詞時,這部電影就註定遠離了張愛玲。
小說裡,那些沒說出口的,那寒冷又黑暗的深夜,那只亮了一剎那的火光,才是薇龍蒼涼生命的最佳註解。餘韻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