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寂》的人物中,最令我難忘的是波恩地亞上校。上校在書中所佔篇幅很長,且在時間的連貫性中從不缺席,與其他人物不斷在歲月的石子上跳躍相比,他是少數一步步走到故事最後的。
他在年輕時孤獨膽怯的氣質如此迷人,讓人誤以為會走上藝術創作的路。其少年時的形象與許多日本文學中的男孩頗為相似,但哥哥早熟的性經驗打破了他的堅殼,使他逐漸認識另一種可能。他去嫖妓,卻被性無能的夢魘攫住,像一頭無助的幼獸羞恥。後來在哥哥的老情人身上找回歡愉,同時愛上了僅僅9歲的蕾梅蒂斯。馬奎斯給了他許多故事,不難看出他對這個角色的偏愛。
他寫詩給迷人的蕾梅蒂斯,即使在她死後,依然一本接著一本地寫,以懷念這段在人生中唯一真摯的愛情。但命運卻將這樣一個孤獨的靈魂,引領到暴烈的戰爭之路。戰爭在開始時使他逐漸變成一個英雄,反抗、勇猛、堅強,直到在馬康多第一次不得不面對死亡,他也從容以對。他的大哥——荷西·阿爾卡迪歐——拿著獵槍出來拯救了他的性命,這對兄弟分離如此之久,卻依然被命運的線牽著。荷西·阿爾卡迪歐是個遺憾之人,馬奎斯看起來並不真的喜歡他,在故事中所佔篇幅很少。
但這長年累月的戰爭,充滿男性氣息的鬥爭,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掏空了,胡亂裝進了別的東西,重鑄了他的歷史。他對昔日友人的殘酷,將受人尊敬的馬康多市長處死,並燒了其遺孀的房子。獨裁的統治風格使身邊的人都懼怕他,每個人都學會了自我審查,他的許多殘酷想法在說出口前就已被執行,甚至在想到之前就被辦妥。他在自己的圓裡遑遑不可終日地活著,一股靈魂裡的寒風吹得骨頭咯咯作響,厭倦與恐懼成了僅剩的人性,而這一切差一點就讓他斷送最忠心戰友的性命,但母親那近乎失靈的呼喚還是起了點作用。他走到牢房前,叫他準備準備,結束這場該死的戰爭。
從很早以前上校便透露,他是為了自尊心而戰。後來,他又為了權力而戰。或者他只是輕輕推動了戰爭的滾輪,然後就越滾越快,再也停不下來。他們是如此疲憊,以至於所有的生活與感情都變成了戰爭,而戰爭空無一物,只有毀滅。結束戰爭回家的他,卻發現自己早已死透了,再也喚不回往日的溫情。對母親,對蕾梅蒂斯,對家,只剩下乾癟的記憶,彷彿是別人的錄像,無聲地一遍遍播放。
多麼悲傷的故事啊,一個人的感情竟能被時間腐蝕。那曾牽動他心弦的蕾梅蒂斯,那讓他寫了一篇又一篇詩歌的蕾梅蒂斯,竟就真的這樣徹底死去了。他親手將詩篇一頁頁燒盡柴火裡,火光搖曳在蒼老的臉上。
他與烏蘇拉之間的互動也總讓人心疼。烏蘇拉曾對他的冷漠絕望,兒子不信任他,且殘酷無情殺害市長,她也動過不認這兒子的念頭。如此多年的分離,卻也沒有消磨烏蘇拉心中對家庭固執的愛。在上校簽署停戰協議的那天, 烏蘇拉以為她那萬人唾棄的兒子會死去,就緊緊關上了門,說這個家族再也不會踏出家門一步,與世隔絕。這是一種與兒子共同面對的勇氣,一種勇敢固執的母愛。
我總忘不了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或許正因他是故事中最能說明時間破壞力的角色。時間不僅將他的人格改變了,同時也將他的情感偷走了。許多作品總會談起將死之人的回憶充滿了悔恨與感動,但馬奎斯筆下的波恩地亞,卻點出了時間那摧毀一切的力量,甚至能使你變成情感上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