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三次讀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傾城之戀》,記得第一次讀時,還是個對愛情懵懵懂懂的十幾歲年紀,看完後,只覺得幸好是個圓滿的結局,要不然流蘇未來該何去何從?第二次讀時,二十幾歲已經出社會的年紀,看完後,覺得愛情果然需要有點小心機和運氣,才能收穫好的成果。而這次第三次閱讀時,已經是三十幾歲的年紀了,看完後,只覺得「不管你是誰,活在哪個年代,身為人,都渴望愛與歸屬感」。尤其是在今日今時,疫情和動亂的年代下,更加深刻感受到人和人之間在混亂下的連結。
小說中的流蘇和柳原在戰亂中的對話。對這段很有感觸,因此擷取下來。
小說的開頭和結尾是相呼應的,都是由四爺單獨拉著胡琴,咿咿呀呀拉開故事的序幕、和慢慢淡出整個故事,來做一個收尾。
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不問也罷了!
一開始先描述「白公館」是怎樣的一戶人家,張愛玲用了很多顏色和人物之間的對話和行為,來間接描述白公館是個與大上海時代「慢」了好幾拍的守舊大家庭。
表面上白公館看起來似乎「與世無爭」、「歲月靜好」的悠哉步調,但實際上裡面的人和人相處卻是非常壓抑、死氣沉沉的,幾個少奶奶的勾心鬥角、明爭暗鬥,如大海下的暗流,隨時有掀起驚滔駭浪、一發不可收拾的可能。
張愛玲有幾段話這樣描述白公館:
白公館有這麼一點像神仙洞府:這裡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裡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
這樣沉重壓抑的氛圍,逼得流蘇想逃離這個讓她沒有安全感的家,雖然全都是自家人,卻讓她感受不到「愛與歸屬感」和親情之間的溫暖感,所以她才會把她未來的人生幸福,全賭在范柳原身上。
但把流蘇這樣的觀念放在今天來看,其實是風險很大的賭注,尤其是「感情」,如果把感情摻上一點個人利益在上面,就不純粹了,就算修成正果,也很有可能某天某日某年就離散了。我一直覺得真正的愛情,是不需要任何套路和耍心機眼的,一個真正愛妳的男人,是直接用行動表達而不只是靠表面的花言巧語和撩妹語錄,正他因為愛妳,不會想讓妳在那邊苦苦猜測,倒底你是愛我?還是只和我玩玩?或者只想找個女人陪你而已?
前期還沒發生戰爭時,范柳原和流蘇兩人滿滿的套路和各種心機攻防戰,還有范柳原各種撩妹語錄,以下擷取幾段范氏撩妹語錄(張愛玲真的很會寫,但用在今天會被女生打巴掌加各種翻白眼):
流蘇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厲害的女人。」
柳原道:「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
柳原道:「你好也罷,壞也罷,我不要你改變。難得碰見像你這樣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
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甚至於乘著電車兜圈子,看一張看過兩次的電影......」
柳原笑道:「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
以上節錄幾段,我在看范柳原對流蘇的各種調情對話,他對外界的如此風流性格,覺得跟他的原生家庭有關,因為他是私生子,沒有享受過家庭給予的溫暖和愛,因而內心產生對於愛的匱乏感,於是為了滿足心靈上的空虛,就用金錢和物質生活來填補。所以張愛玲有一段是這樣描述范柳原的:「他年紀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異於家庭的幸福。」
從這邊可以看出流蘇和柳原這兩個人似乎有某種共通性,都是在原生家庭得不到「愛與歸屬感」,原以為可以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互相成為對方的小太陽,但故事如果走這樣溫馨童話風格路線,似乎就不太像流蘇和柳原都帶有點小心機的性格了,那也就不像張愛玲文章的風格,可能就變成迪士尼或皮克斯風格的故事了。
畢竟這兩人一開始交往的動機就不單純。流蘇之所以想盡辦法吸引范柳原的注意,是因為一方面想逃離白公館,為自己被人瞧不起而出一口惡氣;一方面能得到眾人都覬覦的──范柳原這張長期飯票,便可以讓自己生活更穩定優渥。畢竟在那個民國初年,動盪不安的時代,男女平權還不夠成熟。
就連流蘇自己的觀念也停留在封建的父權主義下,張愛玲在筆下就寫出了幾段流蘇陪寶絡相親回來時,內心嘀咕的話:
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用現在二十一世紀的觀點看這幾句話,身為女性的我聽起來有些刺耳,內心總會不甘的想大聲說:「女性的價值不需要依附在男性身上,也不需要任何人給女性打分數;沒異性愛著,人生還是有其他事情可讓女性們發光發亮的。」
就算身處在二十一世紀,人們的心中仍舊有不少傳統過去的思維,隱隱約約流露出來而不自知,例如一個女姓或者男性,來到了適婚年齡,仍未談過戀愛、仍單身,就會被身旁的人有意無意地道出類似貶低他人價值的話:「一定是他個性有問題啦」、「母胎單身不意外」、「一定長得不好看啦」等等之類的話語層出不窮。
但,一個人是否有人愛著或愛著另一個人,這樣的因素很多很多,不只是我們表面上所看到的,在還沒深入了解認識他人之前,都不能輕易地下評論,幫她(他)貼上莫須有的標籤,尤其是會傷害他人的標籤。
回過頭來說故事,最後戰爭開打了,日本人、英國人、中國人,大家都是地球人,在地球上出生長大的,看同一顆太陽和月亮、呼吸同一個空氣、享受同一片天空。但發明殘酷武器的,也是人類;受傷死亡的也是人類,讓故事炸斷的也是人類;建立文明美好國度的也是人類......一場戰爭下來,「碰!」......然後一切的一切化作虛無,消失了。
一個城市的陷落成就流蘇想要的安穩幸福的家,也許人的生命在遭受脅迫時,這才懂得最珍貴的東西,就在你身旁。范柳原對流蘇是有真情的;要不然,他可以不用特地冒著被流彈攻擊的生命危險,回來宅子接流蘇去飯店避難,因為這樣你就不用為另一個人的生命負擔責任了,大可自私的保存自身性命就好了。
也因「患難見真情」,流蘇也放下了對范柳原的芥蒂,一場戰爭,讓他們兩人找到了彼此的「愛與歸屬感」,因而結婚了。至於他們會像《詩經》上所說的,死生契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嗎?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張愛玲有特別描述這幾段話:
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最後,只要是身為人(就算再無情的人)都渴望著被愛與愛人,也渴望著一個讓人放心且安全感十足的家;所以,戰爭什麼的,就別再發生了,非得等到生命受脅迫時,大家才意識到生命的珍貴、愛的無價嗎?大家放下成見和武器,一起放鬆心情躺在綠油油的草地上,享受陽光的溫暖和美麗的湛藍天空吧。